徐曦|他们都是艺术家:看看牛津的卡夫卡、钱德勒和勒卡雷

2024-10-10

博德利图书馆在牛津大学。(Bodleian Library)颇有名气,是游客来牛津必去的热门景点之一。汉弗莱公爵图书馆建于15世纪。(Duke Humfrey’s Library)霍格沃茨图书馆是哈利波特电影中的一个取景地,需要预约购票才能进入参观。如果游览时间有限,只能在外面的方形庭院拍照打卡。事实上,除此之外,今天的博德利图书馆还包括拉德克利夫图书馆。(Radcliffe Camera)和克拉伦一起登楼(Clarendon Building, 其他几栋建筑,如原牛津大学出版社所在地)。宽街与克拉伦登楼相隔。(Broad Street)对面的韦斯顿图书馆(Weston Library)这是博德利图书馆的新博物馆。进入图书馆需要读者卡。但是里面的纪念品店和咖啡馆对公众开放,可以小睡一会儿吃饭。还有两个小展厅,经常举办各种免费展览。


今年是著名小说家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去世100周年。牛津大学卡夫卡研究所在韦斯顿图书馆举办了名为“卡夫卡:偶像的生成”的活动。(Kafka: Making of an Icon)展览,作为纪念品。本次展览的特点是利用博德利图书馆丰富的卡夫卡相关收藏,包括稿件、笔记、日记、信件、绘画、照片和名片,展示作家的生活、旅行和阅读经历如何滋养他的文学想象力,以及卡夫卡的作品如何激发其他艺术家的创作。卡夫卡一生中从未去过英国,与牛津大学更是无关紧要,他的档案为什么现在大部分都收藏在牛津大学?


展览海报《卡夫卡:偶像的生成》


大家都知道,1924年卡夫卡去世后,最好的朋友马克斯·布罗德(Max Brod)违背自己的遗愿,没有烧毁自己的稿件,而是保存下来,陆续整理出版。布罗德的行为虽然违背了朋友的初衷,但却保留了卡夫卡的文学遗产,让他在后世读者中享有盛誉,成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家。一九三九年德军压境,三月十九日,犹太人布罗德逃离布拉格,他随身携带手提箱,藏着卡夫卡手稿。在黑海沿岸的罗马尼亚港口康斯坦萨登上游轮,他穿越波兰,最终到达特拉维夫。一九五六年,布罗德将卡夫卡档案存储在出版商萨尔曼·肖肯(Salman Schocken)它位于耶路撒冷的图书馆。同一年十月,苏伊士运河战争爆发,肖肯将这些档案送到苏黎世一家银行的保险库,以保护档案免受兵役。一九六一年,卡夫卡的继承人(他的三个姐姐的孩子)和牛津大学教授马尔科姆·帕斯利,他研究德国文学。(Malcolm Pasley)经过讨论,最终决定将卡夫卡档案移交给博德利图书馆。当帕斯利得到这个消息时,他正在阿尔卑斯山滑雪。他赶紧开着自己的小菲亚特车,从苏黎世银行保险库拿到档案,最后开回牛津安全进入藏博德利。这个坎坷动人的故事由著名插画家瑞贝卡·亨丁(Rebecca Hendin)画出八幅插图,在展厅的屏幕上循环播放。


七月初去牛津大学参加国际艾略特研究会的暑期班。入住后的第一天,我去了宽街上的布莱克威尔书店,在韦斯顿图书馆的橱窗里看到了卡夫卡展览的海报。不幸的是,我已经接近关闭时间,没有参观。暑期班时间表紧凑,上午两次讲座,下午小组讨论。每个人都需要说话,讨论到下午3:30结束。然而,韦斯顿图书馆的展览通常在5:00关闭,剩下的时间并不充裕。幸运的是,我们住在艾略特的默顿学院,离韦斯顿图书馆很近,步行大约十分钟。有一天,研讨会结束后,我立即赶到,当然是为了我听说过的卡夫卡展览。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隔壁展厅的另一个关于写作的展览。


重写在创意写作这一行业中的重要性被反复强调。在《流动的盛宴》中,海明威曾写道:“写作的唯一方法就是重写。”(the only kind of writing is rewriting)在拉什迪开设的写作大师班中,第十五讲的标题是“所有写作都是重写”(All Writing Is Rewriting)。类似的话可以在任何创意写作手册中找到。但是,作为普通读者,我们拿到的书都是经过作家和编辑精心修改和打磨的最终版本,很难理解在写作和出版中反复删除和重写的漫长过程。精心打磨的“完美”版本往往会给读者留下一种迷恋,那就是作家可以写出精致、准确、不可调节的句子和段落,因为他们有一些神秘而难以形容的写作天赋。这就是所谓的“写作” 裁切 重写”(Write Cut Rewrite)展览旨在展示作家写作时的剪裁和删除过程,仿佛把观众带到了许多著名艺术家的书桌上,从他们的肩膀上看到了他们为追求完美而不断挣扎和重写的努力。


“写作 裁切 重写展览海报


整个展览由德克·范·赫尔·赫尔·牛津大学书志学和现代书史教授组成。(Dirk Van Hulle)马克·尼克松与雷丁大学现代文学和贝克特研究教授(Mark Nixon)策划,入口处的海报上印着斯蒂芬·金的大字体写作谚语:“杀死你的宠儿,即使它会打破你三流作家的自尊心,杀死你的宠儿。”(Kill your darlings, even when it breaks your egocentric little scribbler’s heart, kill your darlings)右边的墙上挂着一个三层书柜,上面是本次展览的图录,下面两层是展览中涉及的书籍,这样观众就可以浏览对比稿件和出版成册之间的差异。展品覆盖时间很长,从中世纪到现在,可谓琳琅满目,包括奥尔姆,12世纪奥古斯丁会修士。(Orm)《奥尔姆之镜》的圣经评论(Ormulum),18世纪英国小说家简·奥斯丁未完成的小说《沃森一家》,作曲家巴赫在莱比锡时反复修改康塔塔谱子。(The Watsons)、1816年夏天,当诗人雪莱在日内瓦湖玩耍时,他的绘画素描和风景描写(其中一段被他的妻子玛丽·雪莱借给弗兰肯斯坦),现代主义家乔伊斯、艾略特和贝克特的手稿。布鲁斯·查特文,1974年旅行作家(Bruce Chatwin)Moleskine笔记本记录了南美洲之行(记录了他在巴塔哥尼亚高原上创作的材料),直到历史上被选为牛津大学诗歌教授。(Oxford Professor of Poetry,第一位女诗人爱丽丝·奥斯瓦尔德(Alice Oswald)绘画充满抽象绘画的创作本。虽然我刻意提高速度,但短短一个多小时还是不够,后来又找时间去看一遍,才算是“走马观花”扫了一圈。虽然我刻意提高速度,但仅仅一个多小时是不够的,然后我又找时间看了一遍,这被认为是“四处看看”。虽然文学史上有很多著名的人物,但我认为最有趣的是两位著名的侦探和间谍小说“流行文学”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和约翰·勒卡雷。


斯蒂芬·金的创作格言


《奥尔姆之镜》是奥尔姆的圣经评论


在日内瓦湖游玩时,雪莱的绘画素描和风景描写


布鲁斯·查特文记录了南美洲之旅的笔记本。


隐喻是文学写作中常用的修辞手法,在英语中又分为明喻。(simile)和隐喻(metaphor)。精彩的隐喻从新的角度揭示了两个不同事物的相似之处,使表达更加生动有趣。但是许多描述虽然最初让读者耳目一新,用得太多,用得太久,就失去了新鲜感,变得老旧僵化,失去了活力。比如说到感情,就说“感情就像一朵娇艳的玫瑰,需要细心呵护才能长久绽放”。说到夏天的太阳,一定是“炎热的夏天,阳光如火”。每一位作者都会面临着两难的局面,不仅要用形容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还要防止老套的形容破坏读者的胃口。钱德勒的小说穿插着许多描述,生动而别出心裁,他是怎么做到的?展览中的三页清单揭示了钱德勒的妙招。为了防止重复,他列出了日常积累的隐喻列表,一旦使用了某一篇文章,就用铅笔画出来,然后标出小说的名字。在这些比喻中,我试图搜索一下,As empty as a scarecrow’s pockets (像稻草人的口袋一样空洞) 后边标着 Used, The Big Sleep,果不其然,《长眠不醒》(The Big Sleep)找到第二十五章;另一个As slippery as a watermelon 第二十六章写了seed,但是出人意料地被用来形容声音:“The purring voice was now as false as an usherette’s eyelashes and as slippery as a watermelon seed ."(嗡嗡的声音现在像女领座员的睫毛一样假,像西瓜籽一样滑)。As cold as Finnegan’s 在《再见,宝贝》中写下了feet。(Farewell, My Lovely)的句中:“As cold as Finnegan's feetthe day they buried him."(就像芬尼根埋葬那天的脚一样冷)一些没用过的比喻也很精彩,比如As。 shallow as a cafeteria tray(像餐厅拖盘一样浅),As meaningless as a smoke ring(像烟圈一样毫无价值),No more personality than a paper cup(没有纸杯的个性)。在这些例子中,钱德勒使用的隐喻并不新颖,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但他传达的爱情非常符合他书中硬汉侦探马洛冷酷而略带愤世嫉俗的角度。


比喻清单是钱德勒


开头和结尾都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作家经常反复重写,力求完美。钱德勒代表作《漫长的告别》现场展出。(The Long Goodbye,1953年的两页稿件,对比出版的最终稿件,可以发现他用铅笔横线标注了自己想要保留的句子,而没有标注的句子被放弃了。最后两段有很多变化,用Then替换After。 a little while,最后一段“将”Don’t ask me why. I couldn’t tell you."整个删除,重写一段。但是我们看到的还是未改定的稿件,最后出版成书的两段是:


He turned and walked across the floor and out. I watched the door close. I listened to his steps going away down the imitation marble corridor. After a while they got faint, then they got silent. I kept on listening anyway. What for? Did I want him to stop suddenly and turn and come back and talk me out of the way I felt? Did I want him to stop suddenly and turn and come back and talk me out of the way I felt? Well, he didn’t. That was the last I saw of him.


I never saw any of them again—except the cops. No way has yet been invented to say goodbye to them.


在《漫长的告别》的结尾


钱德勒对结局一丝不苟,而勒卡雷则与开头竞争。他的《锅匠,裁缝,士兵,特工》(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1974年已经成为公认的间谍小说经典,但稿件显示,这部小说最初还有另一个标题:“乔治·史迈利的秋天”(The Reluctant Autumn of George Smiley)。很明显,修改后的标题巧妙地运用了大家熟悉的童谣,悬疑更浓,更引人注目。除标题页面外,展柜中还有几页这部小说的稿件。其中一页上面写着“1971年9月27日”,三角形、横线、插入符等作家删除的痕迹(开场1)可以在中间和下面看到。;下一页显示,勒卡雷打印出修改后的段落,但同一天,他又开始修改,从打印稿中剪下放弃的段落,插入手写的新段落(开场二)!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小说的开头:“I still see him. At night or when my mind wanders during class […]后来,勒卡雷抛弃了第一人称的“我”,用第三人称的开头来代替:“It was early December when Tarr called, afternoon, about three."(开场三)然而,经过几轮修改,1972年2月1日的稿件,开头变成了:“Noone paid much attention when Jim arrived at Thursgood’s: a sandy man with a criss acrossed face."(开场4)勒卡雷似乎终于满意了,这句话出现在以后的打印稿上。不过,这还没有结束,他接着用蓝笔修改了打印稿,上面那句话被完全删除了。开场改为:“The truth is, if old Major Dover hand’t dropped dead at Taunton races Jim would never have come to Thursgood’s at all."(开篇五)这是我们读过的这部小说出版时的开篇,而且勒卡雷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这句理想的句子!修改文章并不容易,在计算机和文档尚未普及的时代。在计算机和文档还没有普及的时代,修改文章并不容易。勒卡雷除了直接删除手写手稿外,还使用了剪刀和订书机,再次对打印手稿进行拼贴和编辑,并用不同颜色的笔和纸进行区分和标记。最后,有些手稿乍一看被认为是后现代拼贴艺术品(开场六)。策展人用一个奇妙的比喻来形容勒卡雷对文字的执着。勒卡雷的畅销小说很容易写出来。“这个过程漫长而刺激,就像这部特工小说的核心叙述——揭露鼹鼠杰拉德一样。”(A process as tortuous and intriguing as he unmasking of the mole, Gerald, at the heart of this spy narrative)。


勒卡雷作品展示柜


勒卡雷小说标题页面


“锅匠、裁缝、士兵、特工”(开场一)


“锅匠、裁缝、士兵、特工”(开场二)


“锅匠、裁缝、士兵、特工”(开场三)


“锅匠、裁缝、士兵、特工”(开场四)


“锅匠、裁缝、士兵、特工”(开场五)


“锅匠、裁缝、士兵、特工”(开场六)


今天,大多数人习惯于在电脑上写作。光标选择不满意的句子和段落。点击Delete键,不到一秒钟就可以删除。为了在文本中插入新的句子,即使是照片也可以通过移动手指轻松解决。相比之下,勒卡雷钢笔、剪刀和订书机的搭配是如此的愚蠢,手稿也是如此的凌乱,以至于看到最终修改的句子需要一些努力。但是,尽管文件具有修改跟踪功能,有多少人在写作时记录了每一个变化?如果这个作家不是用前电子时代的工具写的,比如笔墨纸打印机,我们很可能看不到这些布满修改痕迹的手稿,更不用说他们对文字的执着和热情了。写作是一门要不断琢磨的手艺,这些展品是最有力的表现。


2023年以勒卡雷的自传《鸽子隧道》著名纪录片导演埃罗尔·莫里斯(The Pigeon Tunnel)我为原型拍了一部同名传记片。在电影的最后,勒卡雷说:“我想只是在过去的几年里,我觉得我找到了自由,我喜欢做我擅长的事情。不只是当作家,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写作。没有创造性的生活,我的存在感会很弱,就像一个没有角色的演员。有了这份工作,我无限接近一个快乐的人。我喜欢写作。我就是这样的动物。这句话我几乎不敢用,但是在这里我要说出来,我是个艺术家。”


电影《鸽子隧道》海报


从长长的描述清单和稿件上反复修改的痕迹可以看出,钱德勒和勒卡雷对文字和写作的认真程度并不逊色于同一个展厅的文学史上的每一个人。就像卡夫卡一样,他们可以称得上艺术家的美称。他们的创作往往被认为是打破了流行文学和严肃文学的界限,将侦探和间谍小说提升到了高度原创的文学层面。从这些页面的稿件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多年来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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