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的父亲不承认自己患有抑郁症。

是矫情吗？面对精神疾病，老年人往往无法摆脱这种认知。即使是家庭照顾者面对情绪焦虑严重的老年人，也会有这样的想法，认为“老年人越活越像孩子”，老年人越来越“难”。无论是抑郁还是焦虑，老年人的情绪焦虑一般都不被重视，被错误对待，导致精神疾病在老年人中的隐性。

2021年2月的一个晚上，大学老师林依依收到了一条来自林国强的信息。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他说他一周都吃不下东西，几乎睡不着。林依依判断他的父亲患有精神疾病。

但是林国强坚持不这么认为。最终，闺女还是叫了救护车，把林国强送到一家综合性医院急诊科，排查生理障碍。

在医院输了培养液，吃了安眠药后，林国强终于可以入睡了。但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他被救护车抬到了同一家综合医院。这一次，医生认为林国强可能是精神疾病引起的，建议林依依带父亲去当地的精神专科医院诊断。

没有预料到闺女，林国强被诊断为重度焦虑共病抑郁症，至少要在精神科住院一个月。

当他被救护车带走时，林国强即将退休。他在南方一线城市郊区的一所职业学校当了十几年校长，被认为是半辈子的领导。学校规模不大，他通常住在学校的教职员工公寓里。因为他想住院，所以他必须向学校报告他的假期。告诉别人他有精神疾病，这让他感到羞耻。

一个下午，广州医科大学附属脑科医院的走廊里挤满了老人。(图/邹露)

事实上，抑郁症和焦虑在老年人中并不少见，抑郁症共病焦虑障碍也是精神科临床上最常见的共病形式之一。研究表明，60%的人～90%的抑郁症患者伴有焦虑症，50%的抑郁症患者伴有符合诊断依据的焦虑障碍。与单一精神障碍患者相比，共病患者症状更严重，病程更长，需要更多的精神卫生服务。

患有精神疾病的老年人可能正在经历难以形容的精神隐痛。他们通常伴有突出的身体症状，可能会陷入失眠、胸闷和食欲不振的问题。他们可能经常抱怨自己的身体疼痛，去各个科室就医，却找不到症结。

根据健康指数和评估研究所发布的数据，大约14%的60岁及以上的成年人患有精神疾病。突然间，中国的老龄化进程也在迅速发展。根据国家统计局2024年发布的最新数据，截至2023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人口已达近2.97亿，占全国总人口的21.1%。换言之，全国大约有4158万60岁以上的人患有精神疾病。

(图片/《我爱我的家》)

很多业内人士告诉《新周刊》，治疗老年人抑郁症和焦虑症的过程比较复杂，但往往迈出第一步是最难的，也就是老年人意识到自己的精神问题。

重度抑郁症缠着父母

林国强和妻子分居多年，婚姻生活就像一个空壳。通常，他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公寓里。在他即将退休的那些年里，他的睡眠障碍越来越严重。我女儿也进入了教育部门，但她和父亲走了两条路。海外博士毕业后，林依依在中国一所著名大学执教，在“不升即走”的战斗中成为幸存者。

林依依一直认为他的父亲就像一个无能的自负者，很难适应当前的新竞争环境，也无法承认自己的失败。与女儿不断崛起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国强的事业似乎停留在十几年前。他想去更好的学校，却发不出像样的文章，晋升也没有结果。

在家里，他常说自己怀才不遇，遇到挫折时他会说：“许多人都在伤害我。”

林依依清楚地看到，她父亲讨厌的风格是从过去几十年的职业道路中获得的。他喝了20多年酒，喝了白酒，经常喝到前言不匹配后语的程度。他习惯性地撒谎。有时候，他只是放下酒瓶，假装别人不喝酒。

（图/unsplash）

“作为一名人类学家，我认为这是一种习惯；但作为他的女儿，我认为这是与生俱来的。”林依依说，她不认为她的父亲是一个完全缺乏主动性的“无辜老人”。他有无数的机会重建自己良好的生活习惯，但他没有做出任何改变。

她记得有一次在精神专科医院住院的时候，隔壁床上躺着一个自杀未遂的男孩。在这种情况下，林国强没有忘记教他如何学习孔孟。在林依依看来，爸爸已经生病了，在他生病之前就是这样。“他只是被诊断出来了。”她坚定地说了两遍这句话。

虽然她和父亲关系不好，但她仍然主动担任照顾者。出院后，林依依每两周去医院给爸爸开一次药。有三种药:抗焦虑、抗抑郁、缓解失眠。起初，林国强不想吃药，但他无数次想停止吃药，但只要他停下来，他很快就会难以入睡。

自从爸爸生病后，父女之间的权力关系就完全旋转了，林依依说：“我成了他的第一责任人。”

最困扰林国强的是入睡问题。林依依同意他要承担的是保证他父亲的基本睡眠和饮食，保证他的基本身心健康。“我只需要帮我爸开药。”此外，她不想过多干预父亲的生活。

林国强曾在广州著名的精神专科医院就医。(图/邹露)

雯雯和父亲的关系也陷入了“死胡同”。雯雯高三确诊双相情感障碍，住院一段时间。当时爸爸义正严辞地说:“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根本不存在，没必要治疗。”从雯雯的记忆来看，爸爸骂家人的时候经常什么都不说。她认为父亲已经有情绪焦虑了。她生病的时候也建议父亲去精神科检查，但他拒绝了。

近年来，雯雯爸爸的国企效益逐年下降。一年前，他被临时调动，安排做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生意。他不知道如何操作电脑，把它当成洪水猛兽，抵制一切新事物。那段时间，他回家的时候只是坐着，坐了一晚上。

一个普通的下午，妈妈在微信上告诉雯雯，爸爸被诊断出焦虑症。雯雯喘了一口气，瞬间觉得自己小时候遭受的情绪暴力似乎有了出口。曾经声称精神疾病不存在的父亲，此刻意识到了疾病的痛苦。

爸爸生病后，雯雯和他的关系缓和了。雯雯认为，“如果公司没有调动他，让他遇到这么大的挫折，他就不会去医院，所以他不会把这件事翻出来(精神疾病)。他可能一辈子都过去了。”

(图片/《我爱我的家》)

2013年至2014年，美国密歇根大学社会工作系毕业的心理咨询师黄琼萱参加了一项关于退休后生活的研究。当时，他研究了临时退休和退休的中老年人，他生活在北京、上海和广州，至少接受了大学教育。在调查中，她发现这群人在精神生活中有一些共同点。

这些人经历了改革开放初期，大部分都抓住了赚一桶金的机会。他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奋斗和改善物质条件上，所以他们在生活和生活上没有花足够的时间。“也许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在忙着赚钱，不会去想生活。”黄琼萱说。

当一些人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处于抑郁焦虑的状态，他们既缺乏上一代人如何生活的参考系，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过去生活的意义，于是他们开始探索:我这辈子在做什么？

(图片/“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河”)

老人的语言

老年人的精神疾病长期得不到重视。除了心理问题被其他身体疾病掩盖之外，围绕精神疾病的耻辱也导致他们不愿意主动寻求帮助。

林国强病耻的表现是，他永远不会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精神有问题”。他最多说自己有一些“失眠”。

“如果你说他有精神疾病，他会认为你在骂他，他会说你有精神疾病。”林依依说。在林国强看来，精神疾病相当于精神疾病，这也是老一辈人对精神疾病的误解。

(图片/《我爱我的家》)

事实上，抑郁和焦虑在老年人中非常常见。虽然没有达到精神疾病的诊断水平，但也有很多老年人有抑郁或焦虑的倾向。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心理精神科主任范长河总结了以下三点:社会地位下降、身体机能下降、孤独感。

一项关于中国老年人焦虑的现状及其因素的医学研究表明，老年人焦虑的发病率为11.24%。焦虑主要与身体健康、心理状态、社会信任和社会参与有关，其中与心理状态相关的“孤独”是最重要的因素。与年轻人不同，老年人的孤独感一般都是在黑暗中悄然传播，而且没有被识别出来，老年人不习惯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理不适。

不同年龄段的老年人遇到不同的困境。以60岁左右的老年人为例。他们正处于退休或退休阶段，他们的生活已经退回家庭，这很容易滋生权威的失落感。然而，在一个越来越强调人类经济贡献的社会，老年人对自己的厌恶会越来越严重。

黄琼萱曾在香港提供自杀预防热线服务。她接触到许多60岁的电话。“他们会认为我现在没有工作能力了。我呆在家里，没有赚钱的能力。我是一个浪费，一个没有生产力的人。”

患有精神疾病的老年人可能会通过自杀来结束他们的痛苦。根据世界卫生组织2019年的全球卫生估计，60岁以上的人群中有超过四分之一的自杀死亡。

(图片/生命的果实)

很多业内人士告诉《新周刊》，老年人及其家属对精神疾病缺乏正确的认识，导致患者经常出现错诊，或者身体症状和功能受损在确诊时已经发展到非常严重的阶段。特别是在战争和贫困时期生存下来的老年人，心理问题在他们看来大多是矫情。“我从老年患者的孩子那里听到，我们的爷爷奶奶说他们曾经很穷，我甚至熬过了战争的日子。现在这些是什么？”黄琼萱说。

范长河说，中老年人不会优先考虑精神科，而是通常去其他科室，包括胃肠科和心脏内科。因此，当科室的诊断和治疗无法有效解决失眠、胸闷、心悸等身体症状时，医生会建议患者转向精神心理学。

“面对病人的耻辱，我通常会告诉他们，身心是分不开的。”范长河说，他会不断向老年人传达“身心一体”的概念，情绪焦虑也会反过来影响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

(图片/诗歌)

另一方面，黄琼萱认为，“觉察”是应对老年来访者的耻辱的第一步。对于心理问题没有意识到，他们只会继续在每一个临床科室之间徘徊。特别是对中国这一代的老年人来说，觉察是非常困难的。她接触过的年龄最大的来访者是一位70岁左右的奶奶。她的祖母对她死去的父亲充满怨恨。她的家人认为她很固执，很沮丧，所以她安排了心理咨询。黄琼萱一共给她做了四次心理咨询，但是对方根本不愿张嘴，根本就很难建立联系。

“我真的希望传达正确的认知，但有时候更重要的是用老年人能接受的方式说话。当你告诉他们你有什么抑郁症时，他们不理解，或者认为你说我有精神疾病。”黄琼萱说，通常的解决办法是“翻译”，即用老年人能接受的语言打通双方之间的墙。

什么是老年人的语言？黄琼萱说:“我可能也会用幽默轻松的方式(建议)。比如说说一些关于夫妻关系的事情，我会讲笑话，说你已经结婚二三十年了。你看，他现在还是那么喜欢你。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你应该多陪陪他。”

回到陪伴

一直以来，林国强只接受药物治疗。药物治疗是老年患者最重要的治疗方法。然而，许多老年人对药物的依从性并不好。北京安定医院全职心理治疗师王竞晗表示，这是因为药物治疗通常需要两三个星期才能见效，需要长期治疗。

除药物治疗外，物理治疗也是治疗老年精神疾病的常用方法，包括颅磁刺激治疗、DC电刺激、无抽搐电休克治疗(简称MECT)等。MECT常用于伴有冲动自杀观念的患者。

王竞晗通常每周在住院四天，与老年病房的患者及其家属沟通。医生会根据患者的病情和需求决定是否进行个人心理治疗、心理治疗和/或团体心理治疗。

(图片/“再团圆”)

虽然老年人很孤独，渴望倾听和陪伴，但很少有心理治疗师接受过系统的精神健康专业培训，也很少有有专职心理治疗师的老年病房。在住院部门，心理治疗是一种辅助干预方式，包括支持性心理治疗，通过倾听和同理心给予情感支持和积极反馈。常见的有心理治疗、艺术治疗、团体治疗等。

林依依说，爸爸林国强不接受任何心理治疗。第一，他不信任比他年轻的医生，尤其是女医生，但是精神科比他年长的男医生并不多。在治疗过程中，他仍然摆出一副对所有问题都颇有看法的姿态。在护士的照顾下，他也常常语带威胁。与精神科主任交谈时，他还用威胁的语气批评对方：“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没用。”

很多老年人和林国强一样抗拒心理治疗。范长河解释说，老年人接受心理治疗的效果普遍不如其他年龄段的患者，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认知灵活性不高，在认知高度固化的情况下，很难通过认知行为治疗达到良好的干预效果。

一些精神专科医院有中西医结合特需门诊，面向老年精神神经疑难杂症。(图/邹露)

王竞晗说，老年人对“时间支付”的接受程度普遍不高。患者很难在每次50分钟的对话中获得强烈的收获感，但心理治疗需要长期建立关系。对话可以提供情感支持，增强家庭支持，增强治疗依从性，但在现实生活中很难解决困难。费用和依从性是老年人心理治疗效果不佳的常见原因。

心理治疗时间长，效果慢，医疗服务成本高。范长河表示，目前广州医院的心理治疗费用在每小时600元到800元之间。一些医院曾经将其纳入医疗保险，导致资费标准降低到200元左右，这显然与医生的努力不匹配。“有时候在外面剪头发不仅仅是这个价格”。

另一方面，父亲的病给林依依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她开始为自己安排心理咨询，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习惯。每次父亲生气的时候，她都会把那些话复述给咨询师，有时候连咨询师都听不进去。她也下定决心避免喝酒，因为她看到喝酒可能会导致父亲精神不稳定的后果，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家庭支持对患有精神疾病的老年人非常重要。在范长河接触的临床病例中，很少有为了自己的意愿去门诊治疗的病例，大多数老年患者都是在孩子的要求和共同努力下来看病的。他还见过一些没有孩子陪伴的老年患者。一位70多岁的老奶奶，总是一个人来门诊，光是住院就住了五六次，但是病情很难好转，家里还有老婆要她照顾。

（图/unsplash）

随着年龄的增长，老年人的身体功能也会下降。在老年基础疾病叠加的情况下，精神疾病引起的身体症状会更加突出，治疗和护理也会更加困难。“尤其是80岁以上的老年人，一般有三种以上的慢性病，活动空间会变小，对医疗和护理的需求也会很高。一般来说，当你去医院时，你的家人会非常困难。”王竞晗说。

在目前的工作中，心理咨询师王欣然接触的很多来访者都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他们通常有一个患有严重疾病的家庭成员来照顾他们，同时他们也面临着自己的健康问题。这一双“可预见的损失”是慢性压力，不容忽视。"当伴侣面临癌症时，那么他在照顾自己的同时也会反映出自己在人生最后一个阶段的复杂经历。”她说，“但是作为照顾者，房间里没有空间留给他们。这类游客往往需要处理复杂的护理任务，但出于责任，觉得讨论自己的心理压力是自私的。毫无疑问，这更重要的是抑制自己的感情。”

“心理咨询师需要做的是成为来访者的坚定联盟，听到和同情来访者自己可能忽略的情绪。只有理解的情绪才能真正解决，这些照顾者有这样的时间也是一种奢侈。”王欣然告诉我，心理咨询师会帮你看到“这些表达不是做作，也不是不够强大。相反，你已经独自承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辛苦。”

陪伴可以多种多样，而不仅仅是孩子的陪伴。范长河认为，在生活力量减弱、医疗服务供不应求的情况下，社会支持网络的建立也非常重要，包括各种老年群体和社会工作者的支持。所谓陪伴，首先是让老年人感到被看到、被接受和支持。

(图片/“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河”)

参考资料

廖震华, 王文强, 丁丽君,等. 抑郁常病焦虑阻碍临床特征及相关因素分析[J]. 中国公共卫生， 2014, 30(5): 552-555.

LIUY, XUY, YANGX, et al. The prevalence of anxiety and its key influencing factors among the elderly in China[J]. Frontiers in psychiatry, 2023(14): 1038049.

本文来自微信微信官方账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家：邹露，编辑：陆一鸣，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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