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钱歌剧》:这才是布莱希特的真味!

12-11 06:27

柏林剧团带来的《三分钱歌剧》引发广泛关注,与部分评论不同,我的感受恰恰是:这才是布莱希特的本色!


难道我们谈论的不是同一个布莱希特?


这位戏剧大师的理论与实践始终充满争议,那些新颖术语究竟何意?不仅难以理解,译介也颇具难度,各方解读众说纷纭。


马丁·艾思林在其布莱希特评传中写道:"源自布莱希特理论的‘叙事剧’‘非亚里士多德戏剧’‘陌生化效果’等广为人知的术语,传播范围远超他所有艺术作品。……他晚年多次提醒人们,要从年轻时创造的所谓‘布莱希特式理论’迷雾中挣脱出来。"[ Esslin, Martin. Brecht: The Man and His Work(《布莱希特:其人其作》). Anchor Books, 1961. P. 120. ]


布莱希特自己也说:"对我戏剧的描述与诸多评价,实则不适用于我创作的戏剧,仅适用于评论家读我论文后想象出的戏剧。……我的理论都很天真,比人们想象的要天真得多,比人们从我的表达中所能怀疑的更天真。"[ Brecht, " Gespraech auf der Probe " (1953), Schrifften zum Theater, pp. 285-86. 转引自 Esslin, Martin. Brecht: The Man and His Work. Anchor Books, 1961. P. 121. ]


布莱希特早期理论与后来的"代表作"差异显著,晚年他与艾思林似想用后者否定前者;但不少人偏爱他"天真"的激进理论,未必愿随他"觉今是而昨非"。重要原因在于,能在其"少作"中找到印证理论的作品——《三分钱歌剧》便是绝佳例证。


这是我第二次看柏林剧团演布莱希特的剧,第一次是1986年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布莱希特:30年后"研讨会上。1980年读研时我迷上布氏戏剧,1982年发表关于"三大戏剧体系"的首篇论文,却没机会看布剧演出。1986年柏林剧团首次访北美,我从留学的纽约飞多伦多参会,终于看到期待已久的《高加索灰阑记》,那是三十年未改的正宗"博物馆式演出",结果却失望了。


39年过去,见识了各国剧团风格各异的布剧演出,此次本没抱太高期望,结果却收获极大惊喜。这不是博物馆藏品,而是外请澳大利亚歌剧导演巴里·科斯基的新作。


比起老爷子"百年之后"反复涂漆保持原状的《高加索灰阑记》,《三分钱歌剧》让我看到近百年前二十多岁的布莱希特——那个活力四射的"小魔王"(enfant terrible)的闹腾劲儿。


有趣的是,柏林世界首演的节目单上,布莱希特只是剧本第二改编者,更重要的两个名字是:推荐英文《乞丐歌剧》后任第一改编的伊丽莎白·霍普特曼,天才作曲家库尔特·魏尔——魏尔原创音乐的功劳绝不亚于布莱希特。虽布氏并非完全主创,但这部戏(至少我看的这版)更能体现后来传遍世界却令人困惑的"布莱希特理论",如叙事体戏剧、反煽情手段、陌生化效果等。


正因《三分钱歌剧》是布莱希特初出茅庐的稚嫩少作,又取材于英国演了二百年的名剧,不算"原创",他毫无顾忌地明抢暗拿、东拼西凑,什么好玩就搬来。柏林剧团艺术总监里斯在演后谈坦言,剧中很多桥段是从别人作品中"引用"的。


引用来源不都是戏剧,到了舞台上却嬉笑怒骂皆成"戏"。是什么样的戏?简单概括:演唱会加滑稽戏——这演唱会是室内的,即Cabaret,音译"卡巴莱"。


演唱会风格是理解布氏叙事剧理论的关键视角。


"叙事"历来与"模仿"或"代言"相对,是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明确区分史诗与戏剧两大门类的不同特点。布莱希特公然反对祖师爷,要创造"非亚里士多德"的叙事体戏剧。年轻时他写了些反骨铮铮的剧本,可惜没剧团能自己导;二战流亡美国更难排戏,回国后才有柏林剧团,也攒了更多剧本。


在生命最后29个月里,他有最优厚条件排戏:60个演员、250名员工的剧团,每句话都有人记录,大量剧照编成演出"样板书"(Model Book)。曾一心想颠覆、实验的小魔王,最后竟用最老派方法搬演剧本,赶在死神来临前给后人留下几个样板——尤其是1955和1956年巴黎国际戏剧节大获好评的《胆大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与《高加索灰阑记》。


布莱希特(左二)在排演《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


其实"样板"概念本身就不符合他的激进理论。1986年我看的《高加索灰阑记》就是四平八稳的高台经典,台上虽有歌手叙事,但百分之九十几的故事还是演员化身角色演出来的,和莎剧没太大差别。


布莱希特知道这是问题,曾想用中国戏曲解释表演的"叙事性";但他只看过梅兰芳表演,硬把讲究神形兼备、希望观众代入的戏曲表演误解成"陌生化效果"。


我最初比较布氏戏剧与戏曲时就写过,要是他看过中国曲艺,定会更喜欢。后来知道欧洲也有类似说唱表演——卡巴莱演唱会,而布莱希特最欣赏的演员就是卡巴莱艺人。


但他晚年的样板演出与演唱会风格相去甚远。《高加索灰阑记》尤其"爹味"十足,剧终宣布结论:这地必须给新主人,因"一切应归善待他的人"。说教式主题宣示与早年"教学剧"《措施》中质疑世界的锐气南辕北辙。女主是传统催人泪下的"好女人",如愿接受法官恩赐。


2019年乌镇戏剧节演出的《高加索灰阑记》


而这部《三分钱歌剧》充分发挥了布莱希特年轻时心仪的演唱会特长,更接近其革命性理论的精神实质。


我导演布剧时体会到,所谓打破第四堵墙的"间离效果"并非真要"间离"观众,反而是让角色与观众交流,有"连接效果"。[ 孙惠柱:《从"间离效果"到"连接效果":布莱希特理论与中国戏曲的跨文化实验》,《戏剧艺术》2010年第6期。 ]后来发现布莱希特日记中也写过:必须摆脱理性与情感的对立,"间离效果"不应阻止情感反应,而应激发正确回应。


《三分钱歌剧》里,演员和乐师常面对观众直接互动,演员也和乐师频繁互动——这是演唱会常态,也很像中国曲艺。


但《三分钱歌剧》的舞美似乎不像演唱会,开幕时几个巨大金属架几乎塞满舞台。我初看一愣,很快悟出道理:他们把演唱会的重金属音乐转化成视觉上的重金属!歌手挤在金属架狭窄夹缝里唱,给人强烈压抑感——是巧妙的阶级关系隐喻。


随着歌声和叙事展开,金属架才逐渐散开。我看出其象征意义,仍觉得这个图解式装置过于累赘。


只有这一点不像布莱希特会用的——无论早年还是晚年的他。


幸好有魏尔辨识度极高的音乐——带点曲艺平民风格,一听就知不是要穿礼服看的豪华大歌剧,通俗又上头,普通人能跟着哼两句。


可惜上海观众把"文明观剧"学太好了,在豪华西岸大剧院里不敢出声,否则会让《三分钱歌剧》更像开心的演唱会——但不会有全场陶醉合唱的瓦格纳音乐式迷狂。


里斯在演后谈中说,这个演出版删去不少台词,却搜集了近百年来各版本用过的所有魏尔音乐,尽可能都用上。果然是"唱"比"说"更重的"歌剧"——不是贵族式欧洲大歌剧,而是"三分钱"的接地气歌剧。


演唱会风格不只是表演形式选择,《三分钱歌剧》在内容和形式上都突出演唱者的不同"声音"。彼时布莱希特还没全面学习马克思主义,但剧中自发的无产者激情喷薄而出,反而胜于他奠定全球顶流马主义戏剧家地位后宣布的大道理。


在这位青年马克思主义者描写的社会画面中,没有黑白分明的阶级对立。强盗头子麦基竟跟该抓强盗的警察局长布朗是多年"密友",还要娶丐帮头子皮丘姆的女儿为妻。这是对资本社会大都市错综复杂众生相的巧妙刻画。


在"三分钱"暗示的穷人眼里,钱财都是不义之财,还在背后操控官员。阶级关系既取决于经济地位,又比单纯数字复杂得多。皮丘姆财源稳固,麦基则靠不住;岳父看不上女婿,耍尽两面三刀。他威逼"爱莫能助"的布朗(别出心裁由女演员凯特琳·韦利施扮演)把麦基关进大牢,还要处以绞刑——既可"做掉"讨厌的女婿,又能鲸吞其财产。


但就在麦基行将就戮的最后关头,人套上绞索吊到空中,骑马信使来了,宣布刚登基女王的惊人决定:赦免麦基,还赐爵位和钱财。演后谈中有"聪明"观众提问,这happy ending太突兀,是不是导演加的?


当然不是。


这是布莱希特蓄意写下的"不合理"结局,已成西方戏剧史上最著名的奇特大反转之一。更"布莱希特"的是,紧接着这个无厘头反转,立刻是煞风景的评论:"骑马的女王信使很少会来。你踢过别人,别人就会踢回来,所以要随时准备,反抗不公平的时代。"


剧作家既直接否定自己设置的结局,又嘲讽法国经典喜剧《伪君子》的结尾——突然来国王信使,救下受难主人,惩罚坏人。莫里哀必须给《伪君子》加那样的快乐结尾,因他求到国王帮助,才让那部被禁的讽刺喜剧起死回生。


《三分钱歌剧》柏林首演前没遇太大麻烦,布莱希特并非拍当权者马屁;但讽刺的是,纳粹一上台就封杀了它,根本没有"骑马信使"来赦免。布氏是"中国通",没准在戏仿很多中国老戏最后反转结局的"圣旨到"?传统中国观众看这种反转早见怪不怪,但欧洲人会像那天提问者一样,认为结局不合逻辑。而布莱希特就是要刺激大家想想,这种皆大欢喜的大反转现实中可能吗?


按他的理论,观众该当场争论起来才好。但这样的观众会是冷静思考、被"间离"的人吗?倒更可能是喜欢在街头看热闹出主意的热情"瓜众"吧。谁说被剧情带入戏的"瓜众"一定没有理性?


事实上结局反转时,剧场里没有观众真的发声质疑。


原因之一:大家只顾看台上男主盖博利尔·施耐德的反应了。这位演员把强盗演得出神入化,演后谈时有天真观众问他是天生像强盗还是导演教会的!他被绞索吊上去时,观众看清他背后还挂了两根保险威亚,现在怎么办?施耐德做了一串炫技式杂技动作才落地——陌生化效果!


原因之二:虽说布莱希特理论上鼓励观众看戏采取行动、发声质疑,但这不符合剧场常规,在他的剧场里也极少出现——只在早期"教学剧"演出后有学生提过异议,让他重写剧本;到柏林剧团时期,就只看到大家膜拜老爷子的"样板"了。


我看戏那天刚好有演后谈,近三小时演出后,一千六百多座的剧场里一半多观众留下来,聆听艺术总监的背景介绍和睿智分析。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听到了布莱希特会非常想听、但通常演出中听不到的各种观众声音。


看来,真要实现布莱希特刺激观众发声的理念,该在每场演出后安排演后谈。但别指望每次都有真知灼见,要准备听到"结尾是否导演加的?""男主是否本来就像强盗?"这种天真问题。


不过,要是布莱希特能在场,他定会特别高兴接过这样的问题做辩证发挥——甚至会安排"托"来提!正如罗伯特·布鲁斯坦在《反叛的戏剧》中对布莱希特的总结:"滑稽模仿是他艺术的关键要素,他在嘲讽他人及自己的积极思想中找到功能。有了这种前后不一,他就能借着嘲讽、贬低和讽刺来避免直述信念。"


这是"布莱希特式戏剧"最妙的特色,《三分钱歌剧》就是最好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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