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从容谈《芬尼根的守灵夜》：语言的奇妙万花筒
戴从容是南京大学全球人文研究院长聘教授，也是上海市曙光学者。
《芬尼根的守灵夜》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最后一部作品。乔伊斯曾表示，创作完这部作品后，除了等死，他已无事可做。由此可见，乔伊斯对这部作品极为满意，认为它写尽了文学所能涵盖的一切，是其创作的巅峰之作。
由于书中充斥着大量乔伊斯自创的词语，《芬尼根的守灵夜》一度被视为难以读懂的“天书”。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并引用这本书。不仅专业研究者如此，通俗文学作者也不例外。例如，美国科幻作家詹姆斯·布利什在其科幻小说《事关良心》中，让主人公桑切斯神父不仅熟悉《芬尼根的守灵夜》，还“解决了书中提出的道德难题”。
后现代理论家伊哈布·哈桑在其定义后现代的名著《后现代转向：后现代理论与文化论文集》中，专门用一章来分析《芬尼根的守灵夜》，指出了该书的诸多后现代特点，使其成为后现代文学的鼻祖。伊哈布·哈桑说：“‘倘若没有它那神秘的、幻觉式的闪光在每一页中的每一个地方滑过……’后现代作家们就完全可能和他们的前人毫无差别，而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正是因为《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后现代特点，这本1939年出版的书直到当代才被更多人理解和接受。
《芬尼根的守灵夜》是乔伊斯继《尤利西斯》之后，文学思想和艺术手法的又一次本质性飞跃。这既是他对自身过去创作的超越，也是对当时文学的超越，是从美学到观念的重大转变。书中融入了爱尔兰勇士芬·麦克尔的传说、中世纪亚瑟王传奇中特里丝丹和伊瑟的故事、基督教文献中圣帕特里克和圣凯文的故事，以及其他爱尔兰神话传说、中国的历史风俗、埃及和印度的神话、穆斯林国家的典籍等不同民族的历史传统。此外，还涵盖了从莎士比亚到斯威夫特到叶芝等众多作家构成的文学史，以及政治、经济、物理、数学、音乐、绘画等各类知识。按照乔伊斯的说法，他是在用《芬尼根的守灵夜》书写一部世界史。
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在有限的篇幅内容纳从古至今、从西方到东方、从宏观到微观的世界文化呢？那就是《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语言。这种语言实际上是整个人类历史和世界历史的语言，它不仅要有一般文学语言的指意性和含混性，还需具备现有语言所没有的多义性、包容性和衍生性，要能将历史与当下、个人与整体、已知与未知融合在一起。所以，《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语言不能单一，而应是历史和文化的合唱。乔伊斯将其称作一个“万花筒”，指的就是书中变化多义的语言。乔伊斯早就意识到word（词语）就是world（世界），最终他找到了与世界等同的语言。
用单一的语言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必然会失去原书的语言特色。乔伊斯大量使用难以辨识的混成词，打破读者单一阅读的期待，迫使读者接受一个多元、不确定且具有可塑性的语言世界。英语版的《芬尼根的守灵夜》不断挑战读者的阅读习惯，让读者在阅读时能读出更多含义。为了忠实于原著，中译本也应挑战读者的阅读习惯，提供不同于一般文本的阅读体验。
乔伊斯通过自造词让每个词语都像一个万花筒，中译本如何体现语言的多义性呢？一种方法是自造词，将不同含义融入其中，而我采用了更简单可行的办法，即把一个词的不同含义并列，用大小字体区分。大字部分连在一起是一种解读，但并非唯一解读，它可被小字替换。小字的存在就是为了打破读者的单一阅读期待，让读者像读英语版时一样思考。《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翻译不追求情节小说的流畅感，因为这本书本身就无情节、不流畅。在书中，词语不再只是传达意义的工具，而是意义本身，是多元世界的体现。翻译这样的文本，必须找出其多重含义并呈现出来。
刚开始翻译时，我按传统的内容翻译方式，把找出词语含义作为目标。对于书中一个词在不同语言里拼写不同但意思相同的情况，我只选一种语言解释其意思。随着翻译的深入，我意识到在乔伊斯的作品中，每种语言的存在都有意义，重要的不是它们表达的意思，而是其存在本身就体现了多元文化对话的主旨。所以现在我会把所有语言都放入文中，翻译时用中文近义词略作区分。
乔伊斯不仅通过自造多义词破坏英语的单一含义，对于常用英语单词，他也让其在文中表达不同含义，使常用英语词语也具有多义效果。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爱尔兰人乔伊斯对英国殖民文化的反抗，这种观点有一定道理，但并非全部，否则乔伊斯的作品也不会在长时间内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力。乔伊斯既是颠覆者，也是建设者，他构建的是一个多元文化共存的“万花筒”。
《芬尼根的守灵夜》就像一个大沙龙，不同文化在这里共存、对话，语言的多元立场得到直接呈现。当然，由于乔伊斯母语是英语，在这个词语的沙龙里，英语仍占主导地位，但通过自造词和改变英语词语含义，乔伊斯表现出了对语言一元主义的反抗。
《芬尼根的守灵夜（全译注释本）》，[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著，戴从容 译注，译林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版权归原创者所有，如需转载请在文中注明来源及作者名字。
免责声明：本文系转载编辑文章，仅作分享之用。如分享内容、图片侵犯到您的版权或非授权发布，请及时与我们联系进行审核处理或删除，您可以发送材料至邮箱：service@tojo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