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颜歌:在爱丁堡谈英文写作
炎热的八月,在成都蒲江明月村的停留项目刚刚结束。回到英国后不久,颜歌赶到爱丁堡国际图书节和瑞典作家安杰伊·蒂奇。(Andrzej Tichý)共同分享创作短篇小说的经验。一年前,颜歌的短篇小说集《在别处》(Elsewhere)由英国老出版社费伯出版。这部短篇小说集是颜歌第一次用英语写作的文学实验。作为一个生活在异国他乡,对“身份认同”感到困惑的亚洲女性,我被颜歌的坦率、清晰和果断所吸引。
在爱丁堡国际图书节上,颜歌1984年出生于四川成都,2015年开始在爱尔兰都柏林定居。
写短篇小说就像快速约会一样。
颜歌年少成名,代表作包括《关河》、《好辰》、《异兽志》、《平乐镇三部曲》、《五月女王》、《我们家》、《平乐镇悲伤故事集》等,她的近作、经典小说《平乐县志》于2023年10月在中国出版。
在分享会上,颜歌一如既往的大方得体,还带着一点幽默。他说:“这是我用英语写的第一本书。以前我一直用中文写,主要是写经典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我试图用英语写作,这似乎可以缓解我作为一名中文作家的中年危机。回首往事,这有点幼稚。那时候我并不想安于现状,想要进行不同的尝试。我用英语写,写不同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不仅内容不同,风格也不同。我常常开玩笑说,我好像在快速约会。(speed dating)。在摆脱了某种长久的关系之后,我真的很想试试这个。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我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因为我发现,短篇小说和经典小说有着本质的区别。”
去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在别处》以英文写作
《在其他地方》包括九部短篇小说。这九个幽默或奇妙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到爱尔兰都柏林,从伦敦到斯德哥尔摩。既有当代的,也有古老的,真实的,超现实的。颜歌表示,与写经典小说相比,写短篇小说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甚至要困难得多。"我认为短篇小说实际上更接近诗歌,而非经典小说。假如我必须对它进行总结——当然,总结自己是有点反文学的。但是从根本上说,一部经典小说,不管对作者还是读者来说,都会让对方沉浸其中。面对一篇长篇小说,一开始你总是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到了中期,你会发现小说好像已经到了某个点,在这一点上,它会服从你,然后你会趋于稳定。而且短篇小说呢,我觉得他们总是在挑衅你,会让人无法安定下来。它永远不会给你那种感觉,比如满足感。”
现在颜歌正在用英语创作经典小说《目的地酒店》(Hotel Destination),英国、北美的版权已经出售了这部作品。很明显,经典小说也可以让颜歌得心应手,即使是英文小说。在分享会上,颜歌说:“对我来说,短篇小说创作是一种不同肌肉群的训练。”她继续解释,“我不认为我能自豪地称自己为短篇小说家,我只能算是一个短篇小说爱好者。我读过许多短篇小说,我试着写一些。但我觉得我的写作风格,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经典小说风格,这一点在我的短篇小说集《在其他地方》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就是书中的短篇小说其实都是比较长的短篇小说。感觉自己没有写出真正意义上的短篇小说。”
颜歌直言自己写的短篇小说也许有点“差劲”,但她却是短篇小说的“死忠党”,并用“great”来描述写这类小说的心情。她说:“从很多方面来说,写短篇小说要难得多,因为它总是挑战你,你必须重写。你必须这样做,因为它从头到尾都有抵抗力,从不妥协。另外,你必须在写作中与这种不安感作斗争,要以某种方式控制它,同时也要保持这种不安。我认为这是一次有趣的旅行。”
用英语写作,感到“孤独”
有一段时间,颜歌对英文写作非常抵触,认为她的文艺创作语言只能是中文。她曾经说过,在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英语无孔不入,而用中文写作,是她抵御英语入侵的最后堡垒。“我永远不会用英语作为我的文学语言,”她甚至说。”然而,2016年,颜歌开始用英文写作,并在《爱尔兰时报》和《刺人》等媒体上发表。在分享会上,她解释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
他说:“从根本上说,因为我被英语逼得走投无路。我生活在英语环境中,一切都用英语...有一天我在都柏林,我试着写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都柏林,发生在英语环境中。我意识到我必须用英语写这个故事,因为如果我用中文写,很多地方都需要翻译,但是我的翻译能力很差。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更多只能用英语写的故事。我必须成为一名英语作家。这一身份与用中文写作的身份重叠,因为两者都是作家,但是两者有很多不同。起初,用英语写作让我感到兴奋和陌生,尤其是在创造力方面,这让我这个正在经历中年危机的作家,在写作中产生了新的活力。”
他说:“这既有趣又痛苦,因为你必须在这种新语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最害怕的是,我看不清楚我的读者。在你用母语写作的时候,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你天生就用这种语言。你用这种语言写作。你的写作对象是你的中国人。他们和你有相同的语言,相同的文化和文学背景,所以你可以在同一个池子里互相交流。而且,当你用不同的语言写作时,你离开了这个池子,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环境。你们似乎在用别人都能理解的语言来创造、交流,但是情况已经完全改变了。当每个人都开始写作为作者时,她或多或少都在为读者写作。这些读者不一定是真正的人,但他们非常重要。而且我在英文写作中也没有这种感觉。在我和我的经纪人一起整理这个短篇小说集的时候,我想,谁会读这本书?在故事的最后,我们是否应该附上另一张十英镑的钞票...这样每个人都会感到有所收获?”
虽然有很多困惑,但面对刚刚起航的英语写作之路,最好的答案可能就是坚持做自己。颜歌松了一口气说:“在某种程度上,这可能是我来自上帝的礼物,比如这种‘孤独’的感觉。我想这也是我离开中文写作时想要的:我想‘一个人’。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虽然不是很让我开心。”
写作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当安杰伊·蒂奇提到从边缘写作时,颜歌认为两人都是从自己的环境中写出来的。他坦言:“这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出现的。在我看来,什么可以写进文学著作,什么是怪诞,什么是美丽,这些都与特定语言、文化和传统文学评价的中心有很大关系。我在写作时所做的选择或多或少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做出的:我希望这样做。无论写了多久,我都希望一切都能自然而然地发生,这有点像直觉。
他说:“我认为我们在这里谈论的许多事情,都与文化成见有关。《别处》的开篇故事叫《小房子》, 其中一个情节故意迎合了每个人的刻板印象,那就是中国人喜欢吃奇怪的东西。我努力工作,用一种非常夸张的恶作剧方式让读者感到不舒服...在想象的世界里,在想象的读者面前,我觉得不舒服是他们开始自我审问的一部分:你在哪里开始不舒服?你站在这个地方,我想这是你世界的中心。你愿意从另一个角度看待、理解和尝试,而不仅仅是厌恶和不安吗?总之,在一定程度上,我呈现那些奇怪的图像来挑战读者,让他们思考这是一种生理反应还是一种文化偏见。”
他说:“我认为这也是文学的作用。我想到了我最喜欢的法国思想家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一种著名的观点认为,所有的文学著作都是政治性的,因为政治区分了动物的喊叫和人类的声音...我认为文学也是如此。文学改变了我们的视角,让我们看到以前被称为边缘的东西,并思考为什么会有边缘。举例来说,我们如何确定历史、政治、经济的中心?怎样才能颠覆呢?或者我们怎样建立一个新的中心?由于我是福柯主义者,所以我经常考虑这些问题。在写作时,我常常会想到这些问题,但是在写作时,我也尽量不去想。”
去年,颜歌出版了中文经典小说《平乐县志》
"我永远是个局外人"
在交流会的提问部分,有观众问颜歌:她生活的不同国家和文化是如何影响她的世界观的?颜歌回答说,她的经历自然成为她理解的核心。为了理解这一点,她需要跳出自己的身体,仔细审视。
她说:“近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尤其是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回到中国。后来,我自然感到非常内疚,因为这就像放弃了我的精神故乡。我开始感到焦虑和内疚。我试图想出一些理论来安抚自己。”
颜歌从“身份认同”这里得到了一些治愈。他解释说:“当我们讨论身份时,它不应该是单一的,它应该永远是多重的。因为我们都有多重身份,比如,我是妈妈,我是作家,我也是我自己。换言之,你有各种各样的身份,即使你只是用母语写作,只是住在你的祖国。当你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不同的语言之间切换时,这些变化就更容易发生。所以,假设我从真实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我已经逐渐接受了这种一直的焦虑和愧疚。身份是不是只有一种?它确实是多重的,必须是多重的,而且,它也是变化的。我们不能真正确定什么,我们不能得出结论,‘哦,那么颜歌,一个来自中国的作家,现在怎么样……’因为我们在不断地改变,我们的观点在不断地改变,我们在不断地与世界和我们周围的人互动。那就是有趣的地方。从根本上说,我认为文学的存在,或我们的写作,都是为了抵制把事情固定下来的冲动。”
他说:“我们拒绝被束缚,这就是我们写小说的原因。假如非要说它是如何影响我的世界观的,也许就是这样。我认为我的世界观是: 没有世界观。也许这更像是我从一个康德式的人变成了一个黑格尔式的人,我一直想变得更加好奇。我总是喜欢展望未来,试图理解现在,走向未来,而不是回顾过去,寻找绝对的真理。当我踏上我的旅程时,我想,寻找绝对真理的想法已经离开了我。我想,我永远是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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