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铭之争与学科壁垒:跨学科视域下的人文学反思》
引言
曾引发学界与公众广泛热议的昆仑山铭事件虽已尘埃落定,但其争论过程却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代学术体系中潜藏的深层问题。从碑铭真伪的全民探讨,到考古学、历史学、金石学、地质学等多学科的轮番介入,这场争论以罕见的速度和广度扩散,最终暴露出一个令人忧心的现实:在专业化日益深化的今天,不同学科间正逐渐失去在共同语境下探讨同一问题的能力。

各学科都试图以自身的方法论证明“真相”,但这些“真相”却如同平行世界般难以互译,甚至相互排斥。昆仑山铭在此成为多学科视野的交汇点,却也沦为学科误解的集中地。这一现象折射出跨学科研究的困境:人文与理工、人文学科内部往往各取所需,鲜少实现真正的思想碰撞与融合。
尽管碑铭真伪已有定论,但其引发的追问却值得深思:我们究竟依赖何种知识机制认知世界?当每个学科都在捍卫自身方法论的“主权”时,真伪之争便超越了事实层面,演变为一场关于“定义权”的博弈——谁有权界定证据、可信性与知识的标准?碑铭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学术内部的结构性张力:专业化带来了研究深度,却也筑起了封闭的围墙。
一、学科的视野与盲区
在昆仑山铭的讨论中,地质学、考古学、历史学与书法(金石)学各自登场,每个学科都以独特方法“捍卫真理”,但其关注的核心却并非同一维度的问题。
地质学视角首先聚焦于风化条件。公众普遍质疑:昆仑山地区的气候环境下,两千年石碑何以字迹清晰?地质学家却给出理性解释:该区域石质坚硬、气候干燥,风化速度远慢于预期,千年浅层风化属正常现象。对他们而言,碑铭真假无关文化意义,而是地表演化的科学问题。
历史学界的声音最早吸引舆论关注。辛德勇教授依据先秦文献传统,直接判定碑铭为伪造,称其“不合历史语境”。他的论证并非基于实物,而是文献逻辑:现有史料中不存在与碑铭内容匹配的记载。尽管缺乏直接证据,许多历史学者却认同这一思路——在他们眼中,碑铭的出现本身就是“文本不合理”的体现。
考古学者的回应则凸显方法论的主体性。一位知名考古学家指出,这本质是考古真伪问题,需以考古学自身方法验证。他强调,考古学有其独立判断体系,建立在遗存与环境的关系之上,不应被历史学或金石学标准取代。这种方法论自信,在某种程度上也显露出学科的“防御姿态”——划定研究疆界的冲动。
金石学与篆刻学者则从美学与传统文献切入,关注文字形制、笔意、刀法等年代特征。这种判断方式被部分学者视为“主观解读”,但碑铭研究自诞生起便是书写、记忆与物质的结合体,本就不应被单一学科垄断。
四个学科代表了四种“知识时间”:地质学的“深时”、考古学的“相对时”、历史学的“文献时”、书法学的“风格时”。它们都追问“真”,但“真实”的指向却分属不同世界——语义相似,却难以互译。当讨论碑铭时,各方都在陈述自己的“证据”,却无人能在同一语言体系下探讨“何为证据”。
看似跨学科的对话,实则是多重“独白”。学科间的“互盲”已成为当代学术的常见症状:每种信念都自成体系,又彼此封闭。昆仑山铭之争因此成为一个象征——在“多学科研究”的名义下,我们或许只是同时发声,却未曾真正理解彼此。
二、学科间断裂与理性多元化
碑铭之争表面是观点分歧,实则揭示了学术体系的深层症候:不同学科面对同一对象时,已失去对话的可能。要理解这种断裂,需回到科学哲学关于理性演化的讨论——我们看到的正是理性内部的多重张力,以及“何谓科学”的分歧史。
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范式”概念,认为科学发展是范式的周期性断裂。每套范式都有自己的世界图景与判断标准,新旧范式间存在“不可通约性”——不同学科或传统以不同“世界假设”组织事实。昆仑山铭之争的本质,正是这种不可通约性的当代再现:各学科举证无法在同一验证语言下比较。
库恩的理论未回答一个关键问题:若科学演进非线性,不同理性体系是否存在共通结构?伊姆雷·拉卡托斯在《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中提出“纲领”概念,指出科学演化依赖核心假设的延续性,旧纲领可通过修补辅助假设维持活力。这一思路映照出当代学科的典型特征:面对跨界对象时,学科通过“防御性扩展”维持自身理性一致性——封闭性实则是理性的自我保护机制。
保罗·费耶阿本德在《反对方法》中进一步否定“单一理性”观念,提出“认识多元主义”。他认为科学史从未遵循普遍方法,真正推动知识进步的是异端、偶然与越界。在他看来,科学并非制度化的“真理机器”,而是被社会文化塑造的开放体系。这种多元主义为跨学科研究提供了理论正当性:学科差异不应被消解,而应视为知识系统保持活力的必要条件。
回望碑铭事件,其意义早已超越真假之辨。它暴露了现代知识体系的结构性困境:我们继承了“单一理性”的科学观,却身处理性多元、知识碎片化的时代。当各学科“各自为政”时,它们共同构成了当代理性景观的剖面——每种理性都真实存在,却无一能垄断真理。
真正的跨学科,不应是理科“拿来”文科理论、文科模仿数理方法却忽视逻辑;而应承认理性多元性,在差异中寻求理解可能。科学哲学的发展史表明,理性意味着持续协商,而非“统一的暴政”。昆仑山铭之争提醒我们:学术共同体的危机,从不在于知识分裂,而在于“承认分裂之难”。

三、学科之后:跨学科与人文学的再自省
昆仑山铭的讨论在学术史中并非孤例,但在知识膨胀、学科断裂的当下,它成为一场“学科如何理解世界”的集体显影。当不同学者依据各自证据提出判断时,我们看到的是当代学术体制的“共病”:专业化带来的方法自洽,正逐渐成为理解的障碍。
自19世纪以来,“科学化”成为学科共同理想。考古学以实证与测年确立科学地位,历史学追求客观叙事,甚至书法史也引入形式分析与材料学方法。这些努力强化了学科严谨性,却也带来深层后果:学术开始相信“真理只存在于方法正确之中”。结果是,学科界限愈发清晰,语言却愈发陌生。昆仑山铭事件将这种分裂放大到公众视野——每个学科都在用自己的“语法”说话,却无人能听懂他者的“语言”。
这迫使我们追问:当学术以科学化为目标时,人文学是否丧失了“自反性”?是否还能反思自身知识生产方式?哈贝马斯在《认识与兴趣》中指出,科学知识追求控制与预测,而人文知识的核心是理解与自我诠释。当学科普遍科学化时,人文学被迫在“准科学”与“无用性”之间摇摆,逐渐沦为模仿科学的“次级科学”。
考古学者借助地质学实验验证文物,历史学者用语料库建模分析史实,文字学者以材料科学判定碑铭年代——这些操作固然合理,但我们必须追问:在科学化路径中,谁还在思考“我们为何要理解这件事”?科学化让学科获得了客观性,却剥离了意义维度。当代学术争论往往关乎“方法优越”,而非思想碰撞;学科冲突本质是“证据合法性”的博弈,而非世界观的对话。
然而,人文学的价值恰恰在于“自反能力”——它不满足于给出答案,更执着于追问“提问方式”。真正的跨学科者,并非掌握多种方法的“技术专家”,而是能在方法间保持自觉反思的“思想者”。跨学科的核心挑战,并非技术合作,而是重建“人文学的共同语言”:一种能在学科间通行的解释伦理,一种在科学化语境中找回意义的问题意识。
或许我们必须承认,今天的跨学科更多是“姿态”而非“现实”。但正如科学哲学家伊莎贝尔·斯滕格尔斯所言,科学不应是支配世界的知识,而应是“在复杂世界中共同思考的实践”。跨学科的意义,不在于“整合学科”,而在于恢复学术的人文气质——让不同知识形态重新拥有对彼此的敏感、谦逊与想象力。
昆仑山铭的争论虽有结果,但学术讨论的意义却在持续生长。它让学术集体照见了自身的结构:在科学化与人文性之间摇摆的紧张;也为学界与公众、学科与学科之间搭建了对话的桥梁。我们或许可以重新定义学术伦理:做真正的“多学科学者”,以跨学科的视野,共同守护“理解的意图”,提出“包容的倡议”。
参考文献
Feyerabend,Paul.Against Method:OutlineofanAnarchisticTheoryofKnowledge.London:Verso,1975.
Kuhn,Thomas S.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2.
Lakatos,Imre.TheMethodologyofScientificResearchProgrammes:PhilosophicalPapers,Volume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
Habermas,Jürgen.1971.Knowledge and Human Interests.Boston:Beacon Press.
Stengers,Isabelle.2000.The Invention of Modern Scienc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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