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学者胡泳：助力孩子放下手机，养成自控力夺回注意力
学者胡泳觉得，青少年若想善用技术，需掌握这些“生存法则”：信息并非知识，知晓很多事不代表理解；别把网络当成整个世界，线上并非真实；算法了解你，但你更要了解自己；隐私即尊严，连接要有责任。
今年3月，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的新作《焦虑的一代：如何养育手机里泡大的孩子》推出中文版，引发持续讨论。乔纳森在书中提出“童年大重构”概念，认为Z世代（1995年后出生的孩子）是历史上第一批被智能手机陪伴进入青春期的人。
中国和美国的情况类似，那块发亮的屏幕让所有人陷入普遍焦虑，对孩子的影响更严重。2010年以来，青少年每天和朋友相处时间大幅减少，睡眠时间少于7小时的学生增多，社会比较、网络霸凌和自我价值感削弱等情况在青少年中普遍存在。社交媒体剥夺了孩子一些重要体验，如集体感、与他人共处一地的感觉、沉静冥想、自我超越、宽容和在大自然中找到敬畏感等。
《焦虑的一代》书影
基于此背景，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胡泳，十几年来专注“数字媒介与数字社会”研究，同时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和关注家庭心理学的写作者张缘共同创作了《让孩子学会放下手机》。这是一本指南类工具书，从空间管理、规则制定、行为激励到替代活动设计等方面给出建议。值此书出版，澎湃新闻对胡泳进行了专访。
手机式的童年与被屏幕重塑的一代
谈及中国青少年成长中互联网发展的关键节点，胡泳描绘了清晰迅猛的轨迹。中国移动互联网凭借“后发优势”，在基础设施（3G到5G飞跃）、硬件（智能手机普及）和应用生态上，构建了“全世界搞得最好”的数字生活网络。
胡泳指出：“微信上线成为国民应用，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在用，社交完全转移到移动端。但更关键的是移动支付。”支付宝与微信支付的双雄格局，让中国越过信用卡阶段进入无现金社会。“有了移动支付，手机不仅是社交工具，还承载了电商、打车、买菜等各种交易，成了生活的重要部分。”胡泳说，“手机丢了，现实生活寸步难行。”
手机的便利和趣味，像茧房一样包裹着一代人的成长。胡泳表示：“中国和西方在信息革命浪潮中步调相近，1995年互联网商业化，大众接入互联网，相似的科技浪潮带来类似的社会心理冲击，中国情况和《焦虑的一代》中描述的困境大致相同。”
采访中，胡泳从三个相互关联的层面，剖析了“手机式童年”对孩子的深刻影响。
第一重是大脑与注意力的重构。胡泳引入“两种注意力”概念，一种是“自动注意力”，由大脑默认网络主导，刷短视频和打游戏就是这种状态；另一种是“定向注意力”，需要主动控制，如阅读厚重书籍。
胡泳指出：“青少年正在被削弱的就是‘定向注意力’。”这导致知识结构碎片化，难以长久专注，削弱了下一代深度思考的能力根基。
手机对青少年的第二重影响是窃取睡眠。胡泳对比说：“以往看书、看电视能‘放下’，但手机不同。”睡前“就看一眼”往往会花两三个小时，不仅减少睡眠时间，还降低睡眠质量。屏幕蓝光干扰睡眠节律，信息流让大脑无法真正休息。“睡眠不足会引发身心问题，孩子可能更焦虑，甚至抑郁。”胡泳认为睡眠问题是手机童年的糟糕后果，影响青少年身心健康。
胡泳接着说，手机的第三重影响是改写社交模式。“我们越来越不重视面对面交流，很多交流在虚拟空间进行，改变了交往方式。”从“在操场上见”到“在群里见”，调侃背后是人际互动本质的变化。真实世界的情感连接在虚拟交流中被简化、过滤甚至扭曲。
胡泳在接受采访中
数字素养：数字社会生存的基本条件
在应对手机对社会的影响上，政府、企业、学校、家庭、个体构成复杂系统。胡泳认为中国互联网立法速度快，但执行不佳，需在监管与个人权利、成年人与青少年约束标准间找到平衡。
“工作、生活、娱乐都在手机上进行，无法完全放下。”胡泳反对科技界“控制不了是自己问题”的论调。
他认为：“硬件和应用设计有很多‘成瘾性设计’，目的是让用户多用。”社会应向技术研发者施压，推行“青少年模式”和时间控制功能，因为个体意志力难以对抗商业逻辑。
心理学家桑代克的“小猫迷箱”实验表明，刷手机是“形成和巩固刺激与反应之间的联结”，玩手机更像无意识的条件反射，我们高估了意志力。已陷入手机使用困境的人，需用更多办法脱困。
胡泳总结，培养良好数字习惯和具备数字素养是数字社会生存的基本条件。
他以自己为例：“我用手机大多是念书，微信读书排行榜常居好友前十。这不是说读书好，干别的就不好，我读的大部分是小说，也是消遣。关键是分析手机时间分配，找到适合自己的‘信息与娱乐组合’，并维护这个‘菜单’，不随波逐流。”
胡泳认为，数字素养培育从审视信源开始。“很多人没这意识，只看内容是否打动自己。”他列出原则：信源是否权威？是否单一信源，能否交叉验证？信源与事件有无利益关联？“散布不良信息的人会研究心理，用标题党等操控你，如‘不转不是中国人’，调动情绪让你不核实消息真伪。”
从无手机空间到身体在场：与手机争夺孩子的注意力
《让孩子学会放下手机》是胡泳和张缘为孩子培养数字素养写的实操指南。“每个家庭都能成为保护青少年身心健康的第一道防线。书中方法经过验证，切实可行。孩子可能不马上接受，但家长不放弃，就能找到引导孩子面对真实世界的方法。”
书影
胡泳介绍，书中逻辑可概括为时间管理、空间隔离、正向激励与具身性回归原则。
空间和时间管理是基础，“要设定无手机区域和时间，如餐桌、床头、卫生间是无手机区域，睡前、家庭出游是无手机时间。”使用手机时，“正向激励机制”中，正向反馈效果好于惩罚，关键是找到孩子接受且能内化的激励组合。
具身性原则强调在场感。胡泳说：“社会发展趋势是身体不在场。”要创造身体在场体验，如走进大自然、线下见面、运动、做手工、做家务等，找回被虚拟世界稀释的真实感。
书内页
要警惕AI“迎合”的特性
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胡泳分享了经验。
“每个孩子不同。”他的一个孩子热爱奇幻文学，花很多时间阅读，虽看手机久眼睛近视，但这是她的热情所在，未来可能从事创作。胡泳尊重孩子，因为孩子在这领域知识比他丰富，他还向孩子学习。
胡泳还观察到手机影响的性别差异：“男孩易迷恋游戏，女孩易陷入社交媒体聊天和形象管理。”他和家中小男孩就游戏多次较量，他认为成功不是禁止游戏，而是让孩子发展游戏外能带来收获和愉悦的事，孩子自然会看淡游戏。
面对AI时代，胡泳表示担忧。青少年开始把AI聊天机器人当心理咨询师。
胡泳承认技术有两面性，但他更警惕AI的“迎合”特性。他和大学毕业的大孩子有分歧。他认为真实关系有摩擦，而AI无摩擦交往会让孩子社交能力变差、心理脆弱。“AI不适合做心理咨询师，真正的咨询师会指出问题，大模型只会迎合，这种无原则共情会让孩子在错误认知中越陷越深，已有极端案例。”
最后，胡泳总结，青少年善用技术需掌握这些“生存法则”：信息不等于知识，知道很多事不等于理解；别把网络当全部世界，在线不真实；算法懂你，但你更要懂自己；隐私就是尊严，连接需要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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