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护者心声 | 胡泳：母亲离世一周年的思念与感悟

一

那段日子，我常翻看《阿尔茨海默病全书》，这是Mayo Clinic研究员乔纳森·格拉夫 - 拉德福和安吉拉·M.伦德所著。书中有不少安慰照护者的话语，比如：不要有‘如果我当时那么做，情况可能会不同或更好’的想法，要相信自己已做到最好；也不要逼迫自己快速走出悲伤，很多人表示亲人离世后至少需要两年才能感觉‘正常’，在此期间要善待自己。

这些话让我想起美国医生爱德华·特鲁多的墓志铭“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对阿尔茨海默患者而言，治愈难寻，帮助时有，安慰常在，只是不知安慰是否都有效。我或许能因第一则劝告稍减内疚，但对第二则，我心存疑虑。

母亲已离世一年。我在网络论坛看到很多人询问第一次周年忌日怎么纪念，有人说一周年最难熬，因为这一年里诸多特殊日子，都要在没有母亲的情况下‘第一次’度过。

第一个中秋节、老妈生日、元旦、春节、清明，我都熬过来了。但到第一个母亲节，我没忍住，写下《没有母亲的母亲节》。此后我一直担忧母亲去世周年纪念日会很难过。

还有过来人说，第二年比第一年更难熬，因为第一年被悲伤淹没，第二年才真正经历各种‘第一次’。第一年里，一些不经意的小事比特殊日子更能引发悲伤。哥哥说看电视剧总想起去世的爸爸；姐姐暑期回家看到老妈叠放整齐的袋子就落泪；而我每次到青岛看到‘陪你路过这个世界’的广告牌，就会陷入悲伤，因为再也不能推着老妈路过那些地方了。

网友说‘第二次’发生的事更难应对，我认同这观点。第一年是为了活下去，做到后却发现悲伤并未结束。帖子还说，第一年难，第二年更糟，多年后仍有很多人走不出悲伤，因为只剩下对结局的彻底悲伤。

专家说时间会让人好过些，但对我来说，时间越久越想母亲。我无法想象两年后会怎样，觉得‘会更容易’的说法很荒谬。第一年是悲伤，第二年往后是更深的悲伤，因为愤怒和不平消退，真正的悲伤浮现。母亲错过我生活中的事越多，我越意识到再也没有妈妈了，生活也面目全非。

我害怕时间久了感觉不到母亲的存在，她不会再拥抱我、叮嘱我。过去一年，我拔了电话线、取消了有线电视，微信朋友圈里老妈仍置顶，最后三条信息是未接通的记录。换新手机时我慌了，因为不会再有关于爸妈的新回忆，也不能和老妈通话了。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梦境中。

二

一年来，父母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梦见老爸健步如飞，说吃嘛嘛香；梦见老妈在聚会上若无其事、高高兴兴，我想抱她却扑了个空。

还梦到葬礼，弗洛伊德说梦见葬礼是想再见一面的愿望。也梦到老妈做的面片汤，以及我照料老妈的场景。

有些梦让人开心，有些则让人凄凉。因为常难以入睡，我养成睡前听微信读书的习惯。某天清晨醒来，听到AI女声念到《焚舟纪》中关于悲哀的段落。

我害怕亲人忌日所在的月份，甚至整个季节。父亲十月去世，一到夏秋交替，我就陷入黑暗，看到秋叶照片都会哽咽。进入六月，我会重温母亲经历的创伤，数着日子等那个日子来临。

一周年忌日前一天，我安排了两个公开活动想借此忘记一切，但晚上失落与无力感袭来。我点蜡烛，摆上老妈爱听的唱戏机和她抱过的小熊，翻出她的照片思念她。悲伤笼罩着我，让我胸闷、胃疼。夜里我听歌，Ed Sheeran的《Eyes Closed》和Pink Floyd的多首歌陪伴着我。

三

9月1日早晨，我去了墓地。大自然有治愈的力量，看着草木生长，我觉得这是与母亲回忆相连的方式。母亲安眠在长城脚下的群山，她曾在北大荒度过大半辈子，如今重归自然。

我带着花、老妈喜欢的糕点、水果和燕麦奶去祭拜。哥哥为老爸斟酒，让他陪老妈喝。我在墓碑前对老妈诉说，随着忌日临近，我眼前迷雾重重，不知是否会有‘正常’的一天。我努力把这一天当作纪念母亲生活和光明的日子，也是自我疗愈的日子。说着这些，我大哭一场。

悲伤让人执拗和愚蠢，母亲去世后，我难受的是看着世界照常运转，人们若无其事。我知道这不理性，但感觉很真实。

母亲的记忆会在不经意间浮现，悲伤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在忌日这样的日子，悲伤会以最伤人的形式出现。我不仅为母亲离去悲伤，也为她本可拥有的人生和我们本可有的关系悲伤。

作为母亲的主要照顾者，她的离开让我的世界天翻地覆。我时常想念她，想和她通话。悲伤能改变时间的感受，它曾是敌人，如今像老朋友，让母亲与我同在。

父母在世时，我们才懂得生活的模样，他们走后，我艰难寻找在没有他们的世界里的位置。玛雅·安杰卢说人们会忘记你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但不会忘记你带来的感受，母亲的爱我永远不会忘。

我们不会忘记，只是学会再次生活。时间不是治愈的良药，经历才能让人超越痛苦。或许未来我能不再害怕九月和秋天，但不是现在。我希望思念的乌云能渐渐消散，我知道他们也想念我们。

2025年8月31日一稿，9月1日2稿，9月4日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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