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的三重境界

传承古典园林，有两个关键问题：一是怎样造园；二是如何准确地说园。这其中的奥秘，可以用王国维式的境界三段式来推进认知和解释。

首先来讲造园三境界。造园以技艺主导的“术园”为第一境界；术与道结合的“术道园”为第二境界；以悟道主导，借助造园技艺实现的“道术园”为第三境界。这里的“术”特指造园技艺；“道”则指园主对于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关系、终极意义等方面的思考，也涵盖园林文化思想。

第一境界“术园”。匠人会对能引发美感的场景进行记录描述，接着模仿制作，力求再现自然美景。在这个原创过程中，技艺有着极高的实践价值，创造出似象非象、融入了人的作用的形态美。假山堆叠最能体现这一点，例如苏州环秀山庄的假山，有登道、山洞、石壁、瀑布等，峰回水转，瀑声轰鸣，整体雄浑俊美，再现了山体之美，是堆石技艺的巅峰之作，也是“术园”的最高典范。

需要注意的是，存在一种抄袭之“术”，即完全模仿照搬其他园林元素，从外表看建筑、水池、山石、植物等要素都有，但缺乏文化意境的灵魂，只是形似而无神似。

第二境界“术道园”。深入探究，“道”有三个层级。第一层级是通过学习和实践获取前人积累的经验和知识文化，即“知道”。第二层级是个体通过学习和思考，带着自发的个体体悟世界法则，这高于经验传承的“知道”，称为“悟道”。第三层级是按照认知的法则行事并付诸实践，叫做“行道”。

造园的第二境界“术道园”是技艺与知识的结合，不再单纯展现形态美，而是加入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构成了文心画境的复合体。在这个过程中，“术”借助“道”让园林发生蜕变，变得意味深长。此时“术”完成了两次蜕变，一是将自然景观引入城市园林，变成人造景观；二是把人文意境融入对景、借景、深度、层次等造园手法中，使园林不仅让人赏心悦目，在移步换景间还能有诗歌对联和雅趣场景等文化体验。“术道园”将能把握的天人关系、人地关系、审美关系、情景关系等付诸实践，摆脱了简单的模仿自然，注入了许多文人思想，体现了人与自然一体的较高境界。

第三境界“道术园”，是“悟道”“行道”与“术”的结合，进入了更为广阔的宇宙交流天地，追问终极问题，聚焦生命关怀。“道术园”是中国人完整的精神家园，其中蕴含象征主义、风水术和个体体悟等文化思想，赋予诸多园林元素如建筑的方位、颜色、体量、尺寸、时间，植物的特性、色彩、布置，山石的形态、结构，以及池、水、岛等文化涵义，链接对超自然力量的愿望，以达到祈福禳灾的目的。“术”完全服从“道”，力图用园林物象寄托园主关于“道”的思考。这时的“道”是个体带着批判眼光反思过往人生，审视未知世界，完善自己精神世界并付诸实践的系统思考。

就园林而言，苏州拙政园和留园等优秀古典园林与当下某些无主题思想的新建“术园”相比，前者既有形态美又有思想文化内涵美，后者仅有基本的形态美，差距明显。

接下来看看说园三境界。教师如何通过教学解释造园之道以传承园林，园主、导游如何说园解释园林，是还原造园本义的关键。如今，随着时代变迁，说园者中出现了不少不问过往历史、信口乱说的人，他们无法分辨作为文化遗产的古典私家园林与作为公共绿地的城市公园的区别。

第一境界是以表象说园，即用“这是什么”简单描述园林元素的表面形态。比如指着留园的木樨香轩桂花树说：这里是秋天赏桂花的地方。这种同义反复，忽略了布置原因和文化涵义的解释，不顾这是一则有名的佛教公案的象征布置，使古典园林等同于公园。

第二境界是以原因说园，解释“这是为什么”，揭示园林要素背后人和自然、园林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关联，园林形态背后深厚的文化涵义，以及园主寄寓的愿望。

第三境界是批判地说园，解释“为什么不对”。在深刻认识园林主题的基础上，对园林已有布置和解释作批判性分析。时代变迁，园林面貌有不少变化，遗物存在不匹配现象，需要指出更正。如留园的又一村、亦不二亭、濠濮亭；网师园的梯云室；狮子林的问梅阁、假山群；拙政园的梧竹幽居、雪香云蔚亭等，都饱含道仙文化、隐居文化、佛教文化，涉及园主深层的哲学思考和宗教信仰，绝不是可以望文生义、随意臆猜的地方。

现在人们大多认为日本园林与宗教结合明显，似乎中国古典园林没有宗教思想表现。其实并非如此，比如把西园捐赠给寺院的留园主人就笃信佛教，在留园布置了多个富有禅意的景点，闻木樨香轩桂花树的自然形态及周围布置就暗喻“直心是道”。还有始于元代的佛院狮子林，其中问梅阁取自禅宗公案“马祖问梅”，从家具物什到建筑纹样、植物布置等，无不暗示如何才能坚定信念，像马祖道一说的“梅子熟了”那样；繁复的假山群更是提供勿入歧途、九九归一的劝诫体验。

诸如此类，佛道信仰布置在苏州古典园林中不下几十处。

古典园林与长城、丝绸、瓷器等一样，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突出代表，全国多所园林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是人类文化的精粹。园林三境界，正是对园林这块中国文化瑰宝内在品质的判断和认知。如果将古典园林平庸化和无意义化，甚至随意拼凑园林元素造园的做法，都是对古典园林文化价值及其世界意义的极大误解和伤害。

（作者为华东理工大学艺术设计与传媒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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