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千鹤子:提问一直代表着“提问自己”
【编者按】每个人都是“信息客户”,但并非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信息生产者”。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上野千鹤子介绍了信息生产者的基本能力——学会在新书《从提问到导出:上野千鹤子的知识生产》(曹逸冰译、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4年10月版)中提出自己的问题。她强调“提出可以回答的问题”、“提出可以解决的问题”、“选择可以获取信息的研究对象”、“学习是一种只求自己快乐,直到死亡的极端方式”。本文摘自本书第一章“在生产信息之前”。经新经典文化授权发布的澎湃新闻。
《从提问到导出:上野千鹤子的知识生产》,[日]上野千鹤子,曹逸冰译,2024年10月版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写作教学的谬误
……
容我再强调一下,做信息生产者比做信息客户要有趣得多。
我们要做的是“研究”。这项工作的内容可以总结为“检查后写作”。这就是研究和“感慨万千”和“思考后写作”的区别。
“原封不动地写下你的感受”——从小学开始,老师就这样教你了吗?我一直认为这样的指导真的让人头疼。更可取的写作教学理念是“从数据出发,摆出论据,以别人能理解的方式写出自己的观点”。
仅仅“思考然后写作”是不够的。毫无根据的想法是偏见的象征。无论你如何在自己内心深挖,都不会有太多伟大的发现。别人不想听你的感受、经历、偏见和信念。你应该很清楚,没有人真正关注别人的生活。成为信息生产者,就是把对自己和他人都有用的信息纳入“公共知识资产”,所以要产生相应价值的信息。
趁机撒气,义务教育后的语文教材大多以作家的作品为主,这让我不胜其烦。散文和韵文都有多义性,如何“解读”和“欣赏”都可以。语文老师都是落魄的文学青年。这种语言教育是一个很大的错误。正是因为教育在这一方向上越走越远,才经常有人发表“日语不适合逻辑思维”的谬论,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样的人就是没有读过,没有写过逻辑性很强的文章。在我看来,语文教材应该包含更多人文社会科学家写的逻辑文章。
问题不应该问“作者此时的感受是什么”,而应该问“这种论证方法是否有感染力”。没有接受过这方面训练的孩子上了大学,老师要从文章的写作方式入手。
逻辑性强的文章不允许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所有术语都要明确定义,防止歧义。敲定的术语必须从头到尾使用,看腻了也改不了。我们必须仔细构建论点,以确保逻辑严谨。因为文章的目的是准确地向对方传达我们的观点。如果有误读,责任也在作者身上。这是研究论文的规则。
好无聊啊,真麻烦…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那就不适合信息生产者。诚然,从广义上讲,作家和诗人也算是信息生产者,但是信息只有被消费才有价值。对于自己有用的信息并不一定对别人有价值。各行各业的人都想为自己创造一些非常渴望、特别重要、专门为自己服务的信息,但如果没有客户,他们只是在唱独角戏。没有读者“壁橱诗人”和“博客作家”,但是对于研究者来说,没有互通的信息是毫无价值的。
讨论有交集
经验科学是人文科学。与信仰和信条相比,我们应该从可验证的事实出发,得到合理的发现。我常常提醒研讨小组的学生“我没有问你的信念”,还会追着他们问“为什么要这么说?”无证无据的信念只不过是先入为主的偏见。如果所有的出版物都是无法论证或反驳的偏见,那么研讨会的氛围就会如火如荼,最终只能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结束,无法得出结论。这个不能称之为讨论。
有些大学研讨会看似积极发言,但讨论的内容根本没有交集。在上野研讨会组,只要有人回答问题,我就会问提问者:“这是你的问题吗?”因为现在的学生普遍害怕噪音,即使对方的回答没有吸引力或者牛头不对,也会默默接受。
“Did s/he answer your question?”——只要我们这样引导和测试,我们就会知道提问者并没有被说服。他们会说“其实只有一半的答案……”或者“呃,这不是我想问的……”。如果研讨会设立了主持人,她/他的职责就是引导大家进行有交集的讨论。
仔细想想,日本国会的答辩就是彻头彻尾的鸡鸭说话。“你的问题是否在刚才的演讲中得到回答”是每一轮答辩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让孩子误以为为了拖延时间而闪烁其词的对话就是讨论,他们怎么会得到呢?
哟,一动气就扯远了。
……
提问
研究始于提问。研究层面的问题被称为研究问题。每一个研究者都无法回避“你的研究问题是什么”这个问题。
提问可能是最困难的阶段。因为回答问题的方法可以教,但是提问的方法不能教。而且,提出没有人提到或者没有回答的问题,是对提问者生活态度和个人品味的考验。
这个环节以前也叫“问题意识”。没有问题的概念就没有问题。借用信息科学术语,也可以将问题意识描述为“捕捉噪音的敏感性”。噪音是现实中的尴尬、怀疑和坚持。停止思考的人不会在不证明自己(理所当然)的世界里产生噪音。
提出能回答的问题
有的问题可以回答,有的则不能回答。举例来说,“灵魂是否存在”这一问题不能在经验上得到验证或反证。人文科学与形而上学的经验科学属性的区别在于,前者不处理没有经验是指没有经验。(empirical referent)概念(如上帝、灵魂)。再者,“人活着有意义吗?”这个问题对于提问者来说可能很急,但却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且社会科学家会试图把这个问题改成“人们什么时候会意识到活着的意义”,这样就可以回答了。
对了,社会科学家不会用“本质”这个非历史概念。例如,我们不能证明“女性的本质是母性”,但我们可以回答“什么时候形成了女性的本质是母性”和“什么样的人认为女性的本质是母性”。
信息生产者必须提出他们能回答的问题。答案总是暂时的,迟早会被新的答案所取代。知识的发展就是这样。前人做了很久的研究,但是你要再问一遍,说明你对过去的答案不满意。
这个问题有“常规”和“独特”之分。很多人都能想到老式的问题,所以很可能很多人都研究过并给出了答案(详细第三节“现有研究的部分是什么”)。例如,很多人对“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将走向何方”这个问题感兴趣,无法预测,也没有回答。不管你有多关心这个问题,如果你对特朗普的专业人士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你的研究怎么可能比得上呢?快速退出是明智的。
这是一个没有人提到的独特问题。只需给出答案,就可以成为这个领域的先驱。而且没有人和你竞争,这个领域的最高权威就是你。然而,如此独特的问题自然是罕见的,也许没有文献可以查,甚至没有资料。在女性学的草创期,曾经有人问过这样一个问题——江户时代的女性使用什么经期用品?1961年出现了日本卫生巾。如果问“卫生巾诞生前有哪些月经用品”,还是可以收集老年女性的证词的,但是一旦追溯到江户时代,就不要说人证了,也没有书面记录,只能根据民俗或者少数花街史料来推断或者判断。数据显示,曾经的花街女性使用类似裤裆布的丁字带,或者将红绸卷成纺锤状作为卫生棉条,洗净后重复使用,但花街的数据只能反映花街的情况。那时候的“处女”不能用这种“卫生棉条”。那么普通女人用什么呢?重视贞节的武家女与有青年男女婚前混居习俗的农家女有何不同?…想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可惜也没有资料。
能否获得信息是提问环节的一大要点。无论你多么想了解死刑犯的内心世界,都不能进入牢房采访。假如问题是“死刑犯的最后一餐是什么”,也许还可以通过采访狱警来找到答案。想要研究瘾君子也是如此,不能接触到研究对象就只能罢手。研究秘密协会或者封闭的当事人团队,可能还是可以进入内部获取信息的,但是如果以后想要公开掌握的信息,上一段楼梯就会让难度更大。
转化为较小的问题
还有大大小小的问题。“全球变暖将走向何方”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恐怕你这辈子都得不到答案。在自然历史的时间维度上发生的事情对人类来说可能是一个大问题,但对地球来说可能并不重要。但是大问题也可以分解成小问题。因为大问题通常是由一系列小问题组成的。
正如“日本大众媒体如何报道全球变暖问题”一样,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和范围内回答。归根结底,“全球变暖”是一个比较新的词,很久没有登上历史舞台了。大众媒体品种繁多,可以限制为“拥有数据库的全国性报纸”,可以搜索“全球变暖”一词的信息。最近有了搜索引擎这个利器,收集资料还是比较容易的。然而,一个人可以处理的数据量却很难过千。
20世纪90年代,上野研讨会的一个学生写了一篇以“AV社会史”为主题的毕业论文,他的提问思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都知道,AV直到70年代才出现在日本。家庭录像机在同一阶段出现,早期的AV就是作为它的促销礼品流行起来。所以,他最多只需要追溯20多年的历史。而且这个领域的研究几乎是空白的,这篇论文也带来了喜人的“礼物”,让他成为这个领域的先驱。
本人不厌其烦地提醒学生,“提出能回答的问题”,“提出自己能解决的问题”,“选择能获取信息的研究对象”。
新手经验越少,越容易把包袱皮摊得太大。如果你想问好问题,关键在于掌握“叠包袱皮”的技巧。这就是所谓的“聚焦”或“缩小范围”。
也许有些学生想挑战更难的问题。然而,研究小组的“练习”旨在让每个人都感受到提问和回答问题的过程。一旦掌握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可以灵活运用。先用简单的问题练习,再逐渐提高难度,挑战更大的问题。
研究乃极道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
也就是说,要提到不属于他人,属于自己的问题。
在指导研讨会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规则:不管学生提出什么问题,他们都不会判断自己的价值或者好坏。因为所有的问题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没有人能解决别人的问题。
It is none of your business(与你无关)-英语中有这样一句话,我的观点是It。 is your question, but none of my question(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这似乎与“生产信息是为知识共同体生产有价值的公共财产”相矛盾,但我之所以强调要提出自己的问题,是因为研究是一个繁琐、费时、费力的项目。如果没有想要解决的问题,就不能坚持走过这个麻烦的过程。即使一个问题对别人没有意义,只要对研究者本人有意义,也能得到名为“满足感”的反馈。"哦,原来是这样的!"-对于做研究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豁然开朗更有价值的了。
我一直以这种态度对待学生,同学们也因此提出了永远不会出现在其他研讨会上的主题,有的异想天开,有的直教者皱眉。从“如何度过平安夜”这个无关紧要的主题(但我从来不说问题一文不值)到“什么是最色情的性生活(对我自己)”、“客户在爱情习俗店买的是什么”...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嗯,没有人做过这个研究,你只能自己收集资料。“我这么说,鼓励学生自己学习,但是他们也根据一手资料拿出了站得住脚的研究成果,离巢毕业。
据说有些研究小组是老师给学生设置主题的,但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与所谓的“调查学习”不同,我从来不让学生收集现成的二手信息,制作几篇关于谁来写的类似报告。从这个角度来看,上野研讨会创造了一个很少被压抑的环境(即容易产生噪音),这可能就是个性化人才的原因。
我会回答我的问题
再次谈到“当事人研究”。
研究起源于北海道浦河町的“伯特利世家”,但我看到的第一反应是 “那不是我们用了很多年的方法吗?”当事人的研究归根结底是“我会回答我的问题”。女性学是女性自己解决“女性”问题的一门科学。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也是当事人研究的先驱。
回首女性学所遇到的阻力,不难想象当事人在学术界面临着怎样的困难。阻力是认可的反冲力。如果没有阻力,就证明当事人的研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认可,只是被视为精神障碍患者的一种“生存技能”,类似于社交技能训练的心理治疗,只是自称“研究”。如今,女性学在学术界站稳了脚跟,成立了学术团体,拥有学术期刊,并获得了研究所、讲座、职位和研究资金。然而,当事人的研究能否走上同样的道路还不得而知(上野,2017年)。
提问就是提出一个问题,可以是question,也可以是problem。女性学从女性问题出发,但它不仅仅是关于女性的。(problem),这也是女人提出的问题(question)。
对我来说,作为一个女人是一个巨大的谜。只是因为是女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别人的不合理对待。我想解开这个谜,却发现之前的研究都是关于“男人教你认识女人”的东西,“我最了解女人,你只是听着”的态度突然出现在纸上。那些研究不仅说服不了我,还充满了男人对女人的妄想,让我很反感,以为“大家真的自我感觉很好”。
女人最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女性实施的女性研究之所以少,是因为学术界的女性研究者数量绝对较少。因此,我们开辟了“女性、女性和女性的研究”(studies on women, by women, for women),女学就这样应时而生。
“女人对女人的研究太主观了”、“不中立就不是学问”、“为什么男人不能研究女人”...女性学刚刚成立,就遭到了很多批评。学术界对“中立”和“客观”的信念至今不可动摇,甚至有人当面对我说:“女性学习?那是什么样的知识?”
当事人探索的立场是“我是我自己的专家”。女人最了解女人,那就让我们女人研究女人吧——女人从知识的对象变成了主体,所以才有了女人的学习。“我能把自己当成研究对象吗?”第一次接触女性学习的时候,我还历历在目。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知识应该是中立和客观的。
所以,问题首先是自己想问的问题。
研讨会的一个学生曾经问过这样一个问题:“老师,问题是什么?”有时候,问题越简单,就越能直接引出最根本的答案。我下意识地回答:“就是抓住你放不下的东西。”这个脱口而出的答案让我很惊讶。
从小到大,“身为女人”就是抓住我不放的疑团,所以我决定把它当作一个研究问题。此外,我的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还是一位不幸的家庭主妇,我一个接一个地问:“什么是家庭主妇?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女人会成为家庭主妇?”“成为家庭主妇会面临什么?”……在这一过程中,我意识到“家庭主妇”是一个深刻的研究主题。正是通过家庭主妇,我的作品《父权制与资本主义》(1990/2009)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结构。女性作为家庭主妇在当时被视为“理所当然”,所以从来没有人认真地提到过这个问题,既有研究又很少。
类似地,作为一个身心障碍者,在日本、韩国/朝鲜,性侵犯受害者…也可能是一个紧张的问题。在国外长大的日本女人说,“作为日本人”比“作为女人”更多的是一个疑问。每一个人都想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这取决于他们所处的环境和生活经历。遇到自己真正想要回答的问题,是研究人员莫大的幸福。并非自己真正想回答的问题,也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中。
学问乃极道
我常说学习是一条只求自己快乐,直到死亡的极道。有些人把做学问比作“穷人的消遣”,但是做学问需要时间、精力和金钱,真的和“穷人”不搭。我之所以用“极致之道”和“消遣”这两个字,其实是为了警告自己,不要以为学习和音乐、戏剧等各种“极致之道”相比能有多大的特殊价值。因为如果不加约束,做学习的人一般都会自高自大,误以为学习处于人类各种文化事业的金字塔顶端。
问题总是代表“问自己的问题”。那个问题不能是谁给你的。所以我经常提醒那些抱怨研究得不到回报,换不到岗位的研究生:“你走的是回答自己问题的最好方法,问题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你能怪谁?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奢侈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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