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高泰若：除荷兰外，欧洲多国曾考虑禁咖啡

高泰若（Taras Grescoe）是一位多产的加拿大旅行作家，此前仅《项美丽与海上名流》有中译本（刘晓溪译，新星出版社2018年出版）。他1966年生于多伦多，在温哥华长大，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英语系毕业后，1990至1994年于法国巴黎教授英语，之后返回加拿大，1996年定居蒙特利尔，开启旅行写作生涯。《魔鬼的野餐：环球禁忌美食之旅》（The Devil's Picnic: A Tour of Everything the Governments of the World Don't Want You to Try，下称《魔鬼的野餐》）是其第三部作品，2005年出版。

高泰若的写作聚焦美食与交通两大社会焦点。他已出版的8本书中，3本围绕美食展开，除《魔鬼的野餐》外，还有2008年的《向下取食》（Bottomfeeder: How to Eat Ethically in a World of Vanishing Seafood）和2023年的《寻找消失的晚餐》（The Lost Supper: Searching for the Future of Food in the Flavors of the Past）。每本书都在纷繁的知识迷宫中，触及深刻且普遍的现实困境。《向下取食》探讨饮食伦理，倡导“向下取食”理念——多吃鲭鱼、沙丁鱼等食物链下层水产品，以降低对海洋生态的压力。《寻找消失的晚餐》针对全球烹饪多样性锐减的现状，提出饮食健康与可持续的关键在于回溯数十万年间支撑人类存续的食物，这种味觉考古学旨在寻找未来食谱，而非满足博物雅趣。相比之下，《魔鬼的野餐》直面更具理论与现实意义的难题：国家与社会为何、如何限制个体饮食选择的自主权。

《魔鬼的野餐》共9章，是高泰若耗时12个月，走访7国，针对9个议题深度采访研究的成果。因议题敏感，他的“与魔鬼调情”之旅颇具难度。在“极端保姆国家”挪威，他调查禁酒催生的家酿私酒，将挪威过高的药物过量死亡与严格酒精管制关联，指出当地存在庞大的非法酒精市场与私酿活动。在更具保姆属性的新加坡，他携带禁售的色情书籍与嵌罂粟籽的咸味饼干，试探法律与公德边界。在法国，他调查埃普瓦斯奶酪——美国禁止进口未经巴氏消毒且熟化不足60天的奶酪（“如无签证的伊拉克人般被严格拒之门外”），学会品鉴传统奶酪，还发现这类禁入奶酪实则出现在纽约市场。在西班牙，他寻觅著名的牛睾丸，由此了解鹅颈藤壶、鳗鱼苗等传统美食的现代命运，指出欧洲食品安全局的安全标准存在随意性或模糊性。他带着美国禁售的古巴雪茄前往纽约与旧金山，调查酒吧、饭店等场所的禁烟执行情况，既为自身尼古丁上瘾烦恼，又反对一刀切的严厉禁烟措施。为寻正宗苦艾酒，他从法国到瑞士，追踪品尝这种禁饮的著名饮料，研究法瑞两国对苦艾酒发明权与正宗权的主张。书中用一整章讨论咖啡因，重点讲述巧克力与咖啡在欧亚的接受史（有接受便有排斥），提到除荷兰外，欧洲国家都曾考虑禁咖啡，对咖啡因的攻击持续至1911年，而咖啡因是咖啡、热巧、可乐、茶这四种全球重要饮品的共同主要活性成分。为调查多国禁售的古柯叶，他前往玻利维亚，做了大量为古柯叶正名的研究与采访，指出1962年联合国禁毒公约唯一例外是古柯叶用作调味剂，这一漏洞让可口可乐公司每年能进口17.5万公斤高品质南美古柯叶。最后，他回到瑞士，在安乐死之都苏黎世调查戊巴比妥钠的使用，即协助安乐死的医疗机构如何理解与安排全球普遍禁止的协助自杀程序，探讨社会能否、如何限制人对自身生命的自主权。

马克·吐温《傻瓜威尔逊》中有言：“亚当也是人，这就说得通了。他想要苹果并非为苹果本身，而是因它被禁止。错在没禁止蛇，不然他会吃蛇。”通常，禁令会激发更多需求，源于人性深处的叛逆与冒险冲动。《魔鬼的野餐》反复强调这一观点，解释为何历史上诸多禁令注定失败或引发更复杂社会问题，如美国等国曾推行的禁酒令，或当前全球普遍的禁毒立场。正如高泰若所说，界限是权力工具，越界是人类意义的一部分。“禁某物，它会变得比以往更强大、昂贵、令人垂涎。”尽管文明世界可动用法律与道德手段拒绝、妖魔化特定事物，但人性的越界冲动让禁忌成了充满诱惑的邀请。书中提到，若大量资源用于执法而非治疗，对社会与个人的损害可能更大，这指向社会保护的成本与效率，以及过度干预个人生活的负面后果。另一方面，历史经验显示，若禁品只能通过犯罪组织或黑市获取，社会安全风险更大，也会加剧社会不平等。不过，高泰若也重申，现代社会管控不可避免，很多时候管控必要且代价最小。关键在于如何平衡个人自主权与社会干预。

虽主题突出、思辨性强，但高泰若未将此书写成田野调查报告，更非公共政策专著，而是妙趣横生的旅行作品，满是多彩冷知识与令人忍俊的小幽默。作为美食调查著作，它接近安东尼·布尔丹的风格；作为非虚构写作，又散发亨特·S.汤普森的刚左风（Gonzo journalism）——作者常成为叙事中心，这是许多旅行作家力求避免的。因主题本身的离经叛道，高泰若的刚左风恰好强化了叙事效果，也减轻了思考与质疑的沉重感。

若读者在获取有趣知识的同时，对作者的基本立场产生一定认同，即开始反思如何在保障社会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保留个体饮食选择的基本自由，那作者想必认为自己实现了写作初衷。

本文为《魔鬼的野餐：环球禁忌美食之旅》（[加]高泰若 著，木夏 译，商务印书馆，2025年9月版）一书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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