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立姣：以铅球书写时代奋斗华章
全运会落幕之后，巩立姣向世界田径联合会发送了一封邮件，正式告知自己的退役决定。次日，她久违地睡到自然醒，恍惚间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不久前的第十五届全运会女子铅球决赛，是巩立姣的谢幕之战。完成最后一投后，36岁的传奇名将面向田径场深深鞠躬，与每一位裁判、志愿者握手致意，也和所有对手拥抱话别：“以后就靠你们了，我要先离开了。”
11月16日，巩立姣在颁奖仪式后向观众致意。新华社记者 周牧 摄
此役夺冠，巩立姣创下中国田径史无前例的全运五连冠纪录。25年间，这个从河北农村走出的女孩，成长为集奥运会、世锦赛、全运会等冠军于一身的“大满贯”得主，更成为中国体育的一面旗帜——25年深耕铅球这一冷门项目，她以坚韧与坚守诠释了体育领域的“工匠精神”；从普通家庭走向世界舞台，顺境逆境中初心不改。她的故事，正是这个时代奋斗者的缩影。
肌肉记忆里的坚守
一个仅需五秒完成的动作，如何能重复25年？
河北奥林匹克体育中心是巩立姣近年的训练基地，中心投掷馆内有一面长长的黑墙，墙面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斑点。20多米外的投掷圈里，巩立姣每投出一球，沾着镁粉的铅球落地反弹后便会砸在墙上，留下一个印记。
布满铅球斑点的墙。新华社记者 王沁鸥 摄
全运会前的一天训练中，巩立姣站在一平米多的投掷圈里，重复着蹬地、滑步、蹬转、送肩、推臂、拨指的动作。30多次出手后，这位36岁的老将缓缓走向场边。
“一天也就投这么多了，后面都得在医务室躺着。”她笑着拍拍膝盖说道。
2024年巴黎奥运会后，巩立姣右膝的疼痛已影响正常生活。核磁检查显示，其内部损伤达到三度撕裂。受伤病困扰，一天30多次投掷已是她的极限。
而在训练巅峰期，她一天的投掷量曾达200次——上午100次、下午100次，这样的强度持续了六七年。当时有媒体计算，女子铅球比赛用球重4公斤，200次投掷相当于一天投出近1吨的重量。若使用更重的训练球，这个数字还会更大。
“那时候年轻，一天200次相当easy（简单）。”巩立姣说，“我们项目的枯燥之处在于，必须经过成千上万次重复，让身体形成肌肉记忆，才能做出理想的技术动作。”
巩立姣在训练中。新华社记者 沈楠 摄
这些重复在她身上留下了永久痕迹。巩立姣说，自己右手三根手指的指尖全是老茧，太厚了就用小刀削一削；右侧脖子的皮肤也变硬了，因为投掷准备动作需要把球抵在脖子上。
“刚开始练时，球会磨脖子，洗澡都不敢冲太久，疼得钻心。冬天在户外，球特别凉，往脖子上一贴就粘住，有时拿下来还会带下一层皮。”
为此，年少的巩立姣曾尝试把球放进开水桶里，结果球从冻脖子变成了烫手。
这些皮肤与肌肉的记忆带来了熟悉感。铅球比赛中每名选手需投掷六次，巩立姣常能“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比如2016年里约奥运会，那场让她跌入谷底的比赛，“投完第二投就知道，没戏了”。
从低谷重返巅峰
那是巩立姣的第三届奥运会。2008年北京奥运会，她获得第五名，后来亚军和季军因禁药被取消成绩，她递补获得铜牌。2012年伦敦奥运会，脚踝手术后的她排名第四，再次递补拿到银牌。
到了2016年，巩立姣觉得属于自己的时刻来了。那年5月，她投出20米43的当时世界最好成绩，“离奥运冠军就差一场比赛了”。
但里约奥运会却成了一场噩梦。“整场比赛我都在祈祷‘赶紧结束’，每投一球都是煎熬。”
巩立姣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女子铅球决赛中。新华社发（吕小炜 摄）
再次以第四名的成绩离场，巩立姣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之后，她对重复的训练产生了厌倦——重复的投掷，重复的又一个四年。那时已是她进入国家队的第九年、练习铅球的第十六年，那段时间她看到田径场和铅球就想吐。
如今，她已能笑着谈起当年。
“以前一说到这儿我可能就要掉眼泪，但爬起来后，这都不算事儿。”她说，“正因为这次打击，我才更有动力留在赛场上。”
此后五年，是名副其实的“巩立姣时代”。2017年，她首夺世锦赛冠军，两年后成功卫冕；2017年至2019年实现钻石联赛总决赛三连冠，并连续三年世界排名第一；2019年参加的八场国际比赛中，她拿下七冠，也是当年唯一突破20米大关的选手。
“运动员想找回信心，只能靠日复一日的训练和比赛。”巩立姣说，东京奥运会前，她的训练量再达高峰：负重深蹲重量达240公斤；日投掷量即便无法维持年轻时的200次，也保持在100次以上。“每天都在和自己较劲，往极限里逼自己。”
终于，在东京奥运会上，她一掷定音，夺得金牌。
巩立姣在东京奥运会女子铅球决赛中。新华社记者 王丽莉 摄
很多人至今难忘2021年巩立姣带给国人的感动。在从事铅球这一枯燥冷门项目21年后，32岁的她眼含热泪说出“人间值得”，说出“失败和成功都经历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怕”，说出“人一定要有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当记者问她是否会参加下一届奥运会时，性格爽朗的她大笑回答：“肯定想过，万一蝉联了呢？”
很多人没想到她是认真的，包括她的父母。
不忘来路的初心
“奥运会夺冠时我妈特别高兴，她以为我要退役了。”巩立姣说，“但我告诉她，我又有了新目标。”
直到退役前，巩立姣仍觉得自己的技术不够完美。她的滑步式动作若能延长一点蹬地时间，成绩或许就能突破21米大关。21世纪以来，全世界达成这一成就的女子铅球选手仅有三人，最近一次也要追溯到2011年。
“我想创造属于自己、也属于中国女子铅球的历史。”她说。
巩立姣在训练时查看动作录像。新华社记者 沈楠 摄
父母并不完全理解这一切。母亲当时念叨：“这一练又是四年。”
“但只要我做了选择，他们就会支持，一直都是这样。”
巩立姣出生在石家庄市鹿泉区大河镇邵营村的普通家庭。小学五年级时，她陪发小训练，因觉得铅球“圆滚滚的很可爱”便试着投了一球，被体育老师看中。第一次参加镇里比赛，她就拿了第一名。
“当时用的是3公斤的球，我投了8米88，得了45块钱奖金，全给家里改善伙食了。”她对那场比赛记忆犹新。
这颗铅球改变了巩立姣的人生。她说自己小时候很“怂”，连体校报到都不敢一个人去。“但家人告诉我，要学会自己走，这是人生的第一步。”
这颗铅球也不断改变着她的家庭。2009年，巩立姣第一次参加全运会就夺冠，用奖金给父母买了套房。“冬天村里冷，他们不舍得烧煤，我就想给他们买套带暖气的房子。”
2009年10月21日，在第十一届全运会女子铅球决赛中，巩立姣庆祝胜利。新华社记者 李尕 摄
自12岁进入体校，巩立姣与父母聚少离多。回家对她而言，是充电，也是回望来时的路。夏天，父母喜欢回村里住，巩立姣一回家，老两口就用“那口打卤面”迎接她：妈妈和面，爸爸擀面，再炒几个菜园里的应季菜。她说父母后来也不太懂铅球，但给她最大的财富是儿时立下的规矩、“要懂得分享”的嘱咐，以及“啥事儿不往心里搁”的性格。
进入国家队后，父母很少有机会去现场看她比赛，“每次比完赛都要很晚才能和家里报平安”。
唯有一次让巩立姣印象深刻。
2018年钻石联赛上海站恰逢“母亲节”，主办方为给她惊喜，提前把母亲接到上海。
“她真是个特别可爱的小老太太。”巩立姣笑着回忆，“她可能不太懂‘惊喜’是什么，人家不让她告诉我，但她觉得‘我来看闺女怎么能不告诉她呢’。”
见到妈妈时，巩立姣心里五味杂陈：“她膝盖不好，还有好多基础病，颤颤巍巍走过来的时候，真让人心疼。”
但那场比赛她比得很安心：“我知道，比完赛就能看见她。”
2018年5月12日，巩立姣在钻石联赛上海站女子铅球比赛中。新华社记者 凡军 摄
今年年初，母亲去世了。49天后的室内田径世锦赛，完成所有比赛和采访后，巩立姣于深夜在朋友圈首次公开悼念母亲。全运会后，她在一封公开家书中对母亲写道：“本来想着，比完这届全运会，退役后好好带你们出去转转。爸在训练基地种的西红柿熟了，我一看到就特想吃一碗您做的西红柿打卤面……我几回都觉得坚持不下去了……想到您的笑容和那股乐观劲儿，我就咬咬牙，打了封闭也得把比赛比完。”
永不熄灭的光
在广州的最后一投出手后，巩立姣知道该说再见了。夺金后，她想到了母亲。
“这是妈妈离开的第288天。妈，希望您能看到，我做到了。”她泪洒现场。
奥运夺金后，巩立姣向母亲描述的更大梦想并未完全实现。巴黎奥运会前，外教告诉她，腰伤已严重到“不打封闭只能退赛”，她毫不犹豫地打封闭上了赛场。全运会的告别战，她也是打了三针封闭才得以站在场上。
11月16日，巩立姣在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女子铅球决赛中。新华社记者 李一博 摄
她也曾变回最初遥望领奖台的人，在聚光灯下的跑道旁默默完成一次次投掷。近两年的世界大赛，她未获一枚奖牌，预想中的21米也未能实现。
全运会前，被问及是否习惯从顶峰回到低谷，她坐在那面布满铅球印迹的墙前答道：“人生不光有完美，还要有一些眼泪和遗憾，这才是人生。”
这段交织着灿烂与遗憾的人生，早已成为世界闻名的传奇。
巩立姣宣布退役后，世界田联官网发文称其为“当代最杰出的铅球运动员之一”。除奥运金牌外，她在14年间连续八届世锦赛登上领奖台，其中两次夺金；还取得10余场钻石联赛分站赛胜利，手握两枚亚锦赛金牌、三枚亚运会金牌……“近20年来，她始终是世界铅球界的领军人物。”
图为世界田联官网截图
在国内，巩立姣的形象已超越赛场，成为激励人心的楷模。东京奥运会以来，她的赛场表现持续引发人们对女性力量之美的讨论与欣赏；她二十余载的奋斗历程，也鼓舞了无数普通人。
“有句话我很喜欢：光是因为照亮黑暗才成为光。”告别职业生涯时，她这样说，“我希望我的故事，能让更多人遇到困难时，仍有勇气追梦。”
这束光不会因离开赛场而熄灭。采访中，巩立姣多次谈及退役后参与公益的想法。此前参加社会活动时，她看到一些农村小学体育师资不足，不由想起自己。
“我出生在农村，没有体育老师、教练发掘，没有国家多年培养，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巩立姣说，她希望能做些事，“让更多有天赋、有梦想的孩子走上适合的路，改变自己的人生”。
“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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